写了一篇尔滨赋,又续为本篇一九九七。
一
一九九七年中国发生了一些大事。当然,这是一句废话,哪一年不会发生一些大事呢?只不过这一年,对于我这个微观个体来说,也是颇值得纪念的一年,因而对这一年也多了些记忆。
对国家来说,最大的一件事应该就是香港回归了。在香港回归的前几年,女歌手艾敬的一首歌《一九九七》可以说传遍了大街小巷,里面有一句词就是和香港回归有关:“1997快些到吧,我就可以去香港了。”香港回归的时候,正逢高考前夕,那一年的语文考题,似乎和香港回归也没什么关联。香港回归后的下一年也就是一九九八年,发生了“著名”的九八年抗洪事件,国家最高领导人发表了鼓舞人心的演讲。其实在我们那所小县城,一九九七年也发生了大洪水,高考刚一结束,江水就漫上来涌进了县城,我就读的高中,操场上积水深度可能达到了两米,一夜之间成了一个游泳池;走在街上,积水也都能够漫过膝盖。
和香港回归有关的大事,是邓小平在一九九七年二月份的逝世。历史的轨迹,偶然性在于有时候一个人可以凭一己之力,将一个国家带入或暗或明的道路。很多中国人感谢邓小平的理由也很简单。对于1970年代末期出生的人来说,他们有幸和邓小平在同一个时代生活过,所以他们拥有和父母辈不一样的童年和少年时光。
此外,一九九七也就是在平静中度过。时代的列车,也在平稳中驶向了未来。然而,对于宏观叙事背景下的未来,离一个农村少年似乎太遥远了。他全力关心着自己人生轨迹可能发生的变化——要么当一个农民、务农为生,要么有机会离开脚下的田地,走向城市。他记得有一位长者语重心长地说过,“农村里的确是广阔天地,但很难有作为。”这番话比任何激励都有用。少年想起那首听过的歌《外面的世界》,这首歌早已在少年的心底生了根。少年想着有一天甚至也要像艾敬那样,要去香港看一看,如果在农村,还有希望吗——一九九七年,在少年的心里,香港就是世界的代名词。那个遥不可及的世界,在一九九七年打开了一扇门。
然而作为少年的我,在一九九七年夏天快要结束时,要去的是一个遥远的北国城市。一九九七年的夏天,也是我最后一次在田地里帮着父母干插秧、收割稻谷这些农活。生在南方农村的我,见惯的是水稻田里的精耕细作,打我有力气时,就是父母干农活的帮手。一九九七年夏天即将结束,我坐上火车去了哈尔滨,开始大学生涯。由于路途遥远,大学期间的暑假,我都是留在学校里度过。有一年暑假,得到了一个勤工俭学的机会;还有一年的暑假,我租了一台便宜的386台式电脑,苦练五笔字型,终于在那个暑假结束时,熟练地掌握了五笔字型打字,并一直使用至今。
说到电脑,那还真是个值得一提的年代。对于农村出去的我们来说,一般都要到大学里才有机会第一次接触电脑,不像现在的孩子,从小就生活在被电子产品包围的环境中。一九九七年的电脑,主流还是386、486、586这些台式机,数值越大,表示性能越强;电脑的硬盘容量,可能也就几十个M而已。学生能够接触到电脑的地方,一是学校的机房,二是网吧。网吧这样事物,可能还要稍晚些才出现。我最骄傲的一件事是,在整个年级甚至整个学校,我都是最早接触互联网的人之一。我之所以能较早接触互联网,缘于我对外面世界的阅读——对于某些大学课程,我并不是一个乖乖地听老师上课的学生,时常逃离课堂,去图书馆阅读那些新鲜的报刊杂志。我知道了同城的另一所著名高校,率先开通了可以上网的机房并对外开放,于是便迫不及待地去看看互联网究竟是什么样子;那时候,我就读的本校,却是一台可以上网的电脑都还没有。
我打开了那些缓慢的网页,见到了一个新奇接触世界的方式。和早期接触互联网的人一样,我申请了电子邮箱,给陌生人写邮件,然后时刻牵挂着邮箱里有没有收到回邮。为了拥有自己的个人主页,我甚至还自学了网页源代码,通过写代码的方式,在当时的首都在线网站,建起了自己简单的个人站点。
那是一个意气风发、充满了求知欲和学习动能的岁月。一切都很朴素,但很美好。
二
或许我应该描述一下始于一九九七年的我的哈尔滨。20多年过去了,我不曾回到过这座城市,不知道这座城市有了怎样的变化。但是记录下一座城市20多年前的大致面貌,是不是也有点小意思?
一九九七年夏天结束前,我坐上了生平坐过的第一列火车。K58次火车载着我,离开了我出生的南方村庄,驶向了两千多公里外的北国冰城。火车上人满为患,我几乎是一路“站”着到了哈尔滨,过程虽然有些悲惨,回忆却足可珍贵。在接近哈尔滨的东北大地上,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了玉米地一望无际的北方乡野,与我的家乡是那样不同。
而那个遥远的北国冰城,是我人生旅程中独特而又重要的一站,人生中最宝贵的青春岁月,献给了这座本来与我毫无关联的尔冰之城。
那里的冬天。冬天足以显着哈尔滨这座城市与南方的差别,不会融化的冰,粉厚的雪,从浴室出来后即刻被冻住的头发,这一切,都让人感觉惊奇。零下二三十度的天气,只要出门时穿护得当,原来并不可怕,冰天雪地里吃一串冰糖葫芦,又是多么惬意而浪漫。一场毛毛雪,几个艳阳天,如果有一个城市能够让南方和北方相遇,那就是哈尔滨。
那里的冰。南方的冰,并不是每一个冬天都有,而且,通常是水面上薄薄的一层,太阳一出,不多久便化了。哈尔滨的冰,让我这个南方人开了大大的眼界,大块的、厚厚的冰,就像晶莹剔透的巨大砖块,真是寒冷天气赐予的礼物。在雕刻家的手下,冰块简直有了魔法——我第一次在哈尔滨冬天街头见到的冰雕,不但形状各异,而且色彩斑斓,令人叹为观止。然而那还是20多年前的冬天,如今哈尔滨的冰雕创作,想必是规模更为宏大、技巧更为惊人了吧?2023年的冬天,哈尔滨的冰雪旅游,突然火爆全国,实在是雪藏了多年后的厚积薄发。那般独特的冰的艺术,可不是艺术王国里的又一座宫殿么?
那里的街。中央大街,名闻遐迩,独特的建筑和路面,让整条街看起来本身就像是一件艺术品。在全国众多步行街中,中央大街的步行味道无疑最为醇厚。尤其人少时候的夜晚,漫步于大街,更觉为一种风情包围,无论是两边的建筑,还是偶尔碰到的在大街上献艺的歌手、演奏家,都为自己增添了一分置身于百年时光里岁月悠长的感觉。这种味道和感觉,在同为步行街的上海南京路,北京王府井是找不到的。
那里的江。五月的松花江,江面辽阔,露出水面的河床,长满了青草,仿佛草原一般,和江里的太阳岛一样,是野外休闲、约会的好去处。而雨水充沛、江水上涨的时候,松花江浩浩荡荡,一眼望过去,江面又像极了一片海。一九九八年的夏天,恰遇雨水大爆发,我还特意跑到松花江边,看到江水上涨后的壮阔水面,印象深刻。
松花江边的公园,是一处静谧的所在,非常适合散步。而我,也正是在松花江边公园的某个台阶上,在众目睽睽之下,献出了自己人生中的初吻。初吻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在一棵大树底下,在傍晚的斜阳落在我们头上的时候,我们吻得悠长而忘情,而江边的行人亦很尊重一对青年男女情侣的接吻,没有任何打扰发生。
那时候的我们,有青春的狂野。可记得那个晚上,火车朝着我们驶来,而我们却在铁轨边上,卧着发生了彼此的第一次。我们兴奋而惶恐地卧倒在地上,当火车车头的灯光在我们头顶掠过时,我知道人生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人生中一段狂野而浪漫的旅程,要遇上合适的人、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时机,甚至合适的空气才会发生。我们在哈尔滨的一段铁轨边上献出了自己的第一次,不能不说是人生旅程中被无意安排的独特一晚。
也是哈尔滨这座城市给我们安排的青春宴歌。
有人说,怀念一座城市,和这座城市无关。其实,终究还是有关的。这座城市留下了你的初恋和初吻,那这座城市在你的生命中注定就难以被忘怀,是你们自己的“爱情之都”——我倒以为,哈尔滨还真有成为“爱情之都”的先天条件呢,冰雪虽冷,却象征着纯洁,又足够浪漫多情,只是缺少几个著名的好故事罢了。好比杭州的“爱情之都”名号,大半原因乃是梁山泊祝英台的故事,以及许仙白娘子的故事发生在杭州。特别是许仙白娘子,人蛇相恋,又何尝不是一种狂野呢?
我们个体的记忆,以及时代的记忆,其实都很容易消失。我的一九九七和时代的一九九七永远不会回来了,虽然我意识到自己有时候竟怀念起一九九七,以及和一九九七有关联的那些夏天。
-by 冯子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