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年是多少年?十年可以是十年,也可以不止十年。十年的时间跨度,无论是对于个体,还是对于民族国家,都足以创造深远的影响。
历史可以无穷尽延伸,十年又十年,对于个体的人,我们都明白人生中没有多少个十年。十年时间,可以让两个原本亲密接触的朋友,形同陌路,也可以让两个萍水相逢的人,对彼此竟还保留着怀念。
十年可以让一个国家走向繁盛,也可以走向落寞。安史之乱还不足十年,就让不可一世的李唐王朝由盛转衰,最终消失在历史的尘烟里。而个体渺小却顽强。
我想到十年,思绪却是散漫的,我个人的十年不足为提。只是散漫地想着,这一回,我仿佛站在了历史的大站台上,往前看时,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一个我未曾亲身经历过的十年;虽然未曾经历过,想到之时却总让人生发百感。所以我想,不如破个例,在这个描述时代细节的若干篇文字中,放一篇我不曾亲自经历过的一段时光。这段时光里,并没有老房子,也没有老水井,只是些许记忆。
我只是一个读了这段记忆的普通人。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读、或者曾经有机缘读过这段记忆。这段记忆,是一百个普通人的十年,也正因为他们是普通人,所以才让记忆更有感染力。我写了八十年代,可是这八十年代之前的十年,影响是那么深远,与我来到这人世间,差那么一点也就完全接上了。
二
这段记忆,不少书中是有记着的,但并不是所有的书都能见着光。冯骥才先生的《一百个人的十年》,是一本可庆幸见着光的书,书上印着一句话“谨以此书纪念那个无法忘却的年代”。这是一本关于普通中国人的文革受难史。今天我们也经常用“那十年”指文革那段历史。“那十年”是如此特殊。似乎有个声音在耳边说,尽管你不是经历者,但不要忽略“那十年”。
虽然以前我也接触过一些“那十年”的史料,但当年读完《一百个人的十年》时,仍然颇受冲击。譬如:一位小学语文教师只因给学生讲了一个“毛主席藏身水沟、摆脱敌人”的故事,竟被揪出来说诬蔑伟大领袖,于是定为“右派”坐牢八年;而这个伟大领袖藏身水沟的故事,其实是这位老师从一本书里读到过、然后讲给学生听而已,但哪一本书他却死活想不起来了;他的文盲妻子为了救夫,便四处找这个故事的出处,只要是张纸,她就去捡来求人读上面有没有那个故事……就这样日复一日,她也就变得疯疯癫癫,最后不幸被火烧死,和她的孩子一起……
无比凄惨——这是《一百个人的十年》中的开篇故事《拾纸救夫》。
最后的结局呢,那个故事果然在一本官方的“革命回忆录”里有记载,然而此时这名乡村教师已经坐了八年牢,家破人亡。用故事叙述人的话说,这是一起“千古奇冤”。的确是。
曾经也读过作家余华的著作《兄弟》,里面讲到“那十年”中,有人拿铁钉砸进自己脑袋自杀的恐怖情形。在《一百个人的十年中》,有一篇《六十三号两个女人》的故事,亦讲到了这个悲惨可怖的自杀方式——因不堪忍受污辱折磨,便用这样残忍的方式求得了一死。
也并非只有成年人经历者才会对“那十年”留下印象。在《死脸》这一篇故事中,讲述者在“那十年”开始时才五岁,但他对“那十年”的印象不但清晰而且强烈。他以一个儿童的目光,亲见了挂大白牌子、戴高帽子游街示众的情形;他因为自己的爷爷资本家的成份,从小受到同龄人的攻击,逐渐形成了敏感、多疑和脆弱的性格,长大后也不合群,不喜欢与人亲近。直到社会环境变了之后,才慢慢褪去那种敏感多疑的性格。这个故事讲的是环境对幼小心灵的摧残,其实相较而言已经算很温和。
《一百个人的十年》是一部普通人的文革受难心灵史,在这本书的前记中,冯骥才写道:我时时想到,那场灾难过后,曾经作恶的人躲到哪里去了?在法西斯祸乱中的不少作恶者,德国人或日本人,事过之后,由于抵抗不住发自心底的内疚去寻短见。难道文革中的作恶者却能活得若无其事,没有复苏的良知折磨他们?
这是一个大问题。冯骥才的《一百个人的十年》开始发表的时候,还是在一九八六年,那时离“那十年“结束仅仅过去十年;在“那十年”发动三十周年的那一年,他还是没有碰到“不折不扣勇敢的忏悔者”。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忏悔之门会不会永远关上?冯骥才说,他虽然倾听过一些良心难安的忏悔内容,但他真正期望的那种不折不扣勇敢的忏悔者,还没有碰到。渐渐地,也许这终将被淡忘、遗忘,不复有人再提起这古老而沉痛的问题。
忘了在哪看到的一句话,说“那十年的演员其实都还在,只是缺少导演罢了”。我们不希望“那十年”再来一次。
也不要怪罪到我们的传统文化上去——我们的传统文化,有礼仪之士,有知耻之士,有仁爱之士,这些并不是成为演员的必备条件,相反还是“那十年”的攻击对象。“那十年”里,也并非所有人都是受害者,这样说的话并不客观,也是对受害者的不尊重。希望我们的将来,不必如此沉重,让“那十年”进入博物馆,而我们只是谈些日常的天。
三
2009年有一部奥斯卡获奖电影《朗读者》,曾经深深感染了我,一方面是因为剧中男女主人公之间的爱情,另一方面是关于罪与忏悔的沉重的历史感。
无独有偶,这一年的11月,有一则公开的新闻报道说,德国慕尼黑地方法院开庭审理了89岁的纳粹嫌犯代姆扬尤克,他涉嫌于1943年在纳粹集中营担任看守期间,参与杀害了2万多名犹太人。报道中,这名已经老态龙钟的89岁老人,似乎很安详地坐在审判席上。很可惜他接受审判时的心理活动,不能成为新闻报道的一部分。
一个89岁的老人,如果他为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羞愧、忏悔,那会什么样呢?德国人的忏悔精神已为世人所称道,我相信在一个有忏悔精神的国度,对一个89岁的老人进行审判,并不会是一场血淋淋的审判,而审判本身的价值却因此而更加凸显。因为那不是仇恨对仇恨的报复,而是该说清的、该还原的历史,人们就该清还。
忏悔应该是一种高级而又朴素的人类情感,或许也是人与动物的区别之一。但显然的,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做到这一点。
和忏悔有关的另一个话题是信仰。常有人说中国人没有信仰,我以为并非这么回事——中国人并非没有信仰,而是部分国人信仰物质至上、金钱主义,信仰权力和谋术等,这些东西就有很多人在信,却羞于把它们和信仰联系上罢了。没有美好的信仰,就容易失去忏悔精神,甚至会失去是非标准。至于什么是美好的信仰,这或许是一个既简单又庞大的话题。
四
或许也应该谈谈90后。
作为20世纪末最后一批出生的人,90后曾被看成像希望一样年轻。然而,21世纪过得飞快,仿佛一眨眼就去了20多年;2020年,第一批90后就已经30岁,到了传统的而立之年。
第一批90后和“那十年”之间,隔了整整十年有余。但这是否意味着这一代人,就能轻装上阵了呢?
90后无疑有其独特性——他们从小听的是iPod,看的是《火影忍者》;他们吃奶片,穿暴走鞋,写的“火星文”不要说他们的父母老师不懂,就连和他们年龄最为接近的80后,也都难以接受。
90后正好赶上了一个经济持续上升的时代;文化上,虽然没有根本上的变革,但思想的多元化,已经通过各种途径传递到90后身上。
曾经有人评价中国的90后说:互联网上的信息财富,让中国的90后一代青少年感到兴奋和鼓舞,他们打破了数个世纪的传统,开始在课堂上挑战他们的老师,表达他们自己的看法。没错,当互联网降临中国时,中国的90后们正好学会读书写字,90后正好在他们人生起步的时候,赶上了互联网时代。但事情后来的发展却是,当90后开始走向青年、走向人生成熟的时候,互联网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自信、独立、聪明……当70后成为社会中坚的时候,他们对90后多有誉美之词。
而在这样的誉美背后更深层次的思考则是:身处全球化的90后这一代人,能否改变一个贫富分化日趋加大、生态危机日益严重的社会的面貌?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过去了,事实证明,将希望寄托在某一代人身上,并不是明智的心态。胆小、自私、目光短浅、缺乏信仰等等,人性的所有缺点,在任何一代人身上都会存在。
要说的意思其实是,社会的变化并不会自然而然地发生,属于90后的十年也即将很快过去——毕竟,2025年就是第一批90后的35岁,而35岁,是被我们这个社会人为制造的一条分割线,他们即将迎来35岁以后的后十年——会是怎样呢?
90后会是没有焦虑的一代吗?时间线已经在那里等着了,而希望非常渺茫。而希望又让我们抱定希望,不受焦虑之苦的一代人,总会诞生在时光长流的岁月中。
-by 冯子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