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为一个人,我们常问自己的一个问题是,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其实因人而异,并没有统一的标准答案,关键是,你自己的答案能不能让你觉得自己想明白了。想明白了,人生会少些烦恼,想不明白也没那么要紧,活着本身就是意义;从来不想这个问题的人,或许活得更好。
人生的意义,在我看来一是繁衍,二是留下点记忆。繁衍的基础自然是生育,但只是就整体而言,个体的选择不生育,我是支持的,因为这乃是一种天然的权力,而且我们永远不必担心因为部分个体的选择不生育,会导致人类整体的消亡;至于留下点记忆,我说的并非史书那种记忆,而是非常个体化的记忆,这种记忆可能只在小而短暂的时空内范围内存在。当然,也有可能你的记忆被后人发现,成了活泼生动的史料,也未尝不可能。
因为每一份这样的微观记忆,其实都是宏观背景下的记忆。
这种记忆很容易被抹去,但既然我已经认识到这是我的人生意义所在之一,不妨为自己设定的意义而努力一下,写几篇文字,如此而已。
二
那么也谈谈生育吧,却要先从“人”的定义谈起。关于“人”的定义,我记得上学的时候,教材里是这么说的:会制造并会使用工具的动物。这个定义其实并非很经得起推敲,比如有些聪明的猴子,不但会制造简单的工具,也会使用工具。倒是有这么一句话——不知道我是从哪看来的,或者竟是我自己的原创——人是四季皆有性欲的动物——坦白地讲,这句话用来作为人的定义可能更为准确。
我们且仔细在大脑里搜索一番看,除了人以外,自然界中可有哪一种动物,能够做到“四季皆有性欲”呢?没有。无论是从生活的常识经验,还是我们所看过的所有和生命有关的纪录片来看,只有人才能保持着“四季皆有性欲”的生命状态,而动物的性欲,则受特定季节交替变换的影响。“性行为”的方式,或许才真是人与动物最核心的区别?
因为性行为方式的区别,所以,人的生育也就与动物完全不同:人是一年四季皆可生育,而动物的生育却受性行为周期的支配。不过,生育的意识本能却是相同的,因为是本能,所以人不论贫富贵贱,通常都要生育;因为本能,一只海龟可以为了生育,而在海洋中迁徙上万里去往它的生育目的地。
所以,归根结底,我们要感谢的还是本能;因为只有本能,才能让一代又一代的人,在生育这条路上无怨无悔,不分天堂和地狱。本能这个东西,实在是造物主的一项伟大安排。
三
生育这件本能,也让我们亲见了时代的巨大变迁。
我们很多人都已经经历或者还在经历。譬如对于我而言,我是一枚庆幸的“计划生育”前下的蛋,“抢”了大时代来临前的“生育红利”。只是我对于我的生育经历,没有多少细节可以提供,因为彼时农村里生孩子,都是生在自己家中,请人来帮忙接生,和古代人无异。母亲能告诉我的,只是我出生的时间是晚上,但几点几分并没有记录——当然了,那时普通人家家里钟表是不一定会有的,即使想记录也不具备客观条件。“也许是初六晚上,也许出生时时间刚过了夜里十二点,可能也是生在初七凌晨。”虽然我的身份证上记录的出生日期是当年初六对应的公历日期,但我的准确出生时间却已成为谜题,以至于朋友要为我算命里的“五行”,却无从下手——按“五行”理论,出生具体时间是要求准确的,否则可能会出现“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的结论。
那时农村里的生孩子,自然还是传统的方式,最多生下来称一下婴儿的体重。不像现在,生孩子似乎必须要去医院生,生完了给一个出生医学证明的小本子。这个小本子,将来的用处非常之大,比如入学、户籍登记等,都是必不可少的材料。假如没有这个小本子,估计连正常做个人都有困难。唯有小心保管,以免遗失造成麻烦。
对于20世纪的70年代生人来说,家里有兄弟姐妹两到三人,是比较常见的情形。而他们父母辈的家庭里,人口数量往往就比较多了,有兄弟姐妹五人以上的,恐怕比比皆是。比如我的父亲,就有兄弟姐妹八人,母亲则有兄弟姐妹五人。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缘于这代人的父母辈——也就是我的爷爷奶奶辈,被卷进了一个时代的生育洪峰里,国家大力鼓励生育,提倡人多力量大,甚至还树立“光荣妈妈”的生育典型。于是乎,人的本能被不合理地放大,性成了生育工具,而不是一种生活。有意不加节制生育造成的后果,就是人口总量与经济总量终于失调。于是“计划生育”出现了,提倡“只生一个好”,严格控制人口出生数量,对于多生者,则以各种严格的措施进行惩罚。“计划生育”至少让1980年代、1990年代和2000年代这三代人,成了独生子女的主力军。从生五个以上,到生两三个,到只生一个,这条家庭出生数量曲线是如此明晰地表示了时代的切换。
“计划生育”在较长一段时间内都是一项基本国策,生育被严格限制。三四十年后,人口又出现了新的问题,这次暴露的主要是人口老龄化的结构问题。于是乎,生育重新被放开,生二胎乃至三胎成为被鼓励、甚至被奖励的行为。从鼓励生育,到限制生育,又到鼓励生育,短短几十年间,社会竟然能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和转折,有如一个人在椭圆形的冰场上进行速滑,隔一段时间便要进行一次弯道变化——不知道我们的后人,将来是否能够理解这样的历史变化,及其变化后面的时代背景。
四
不让生的时候,偏要生;鼓励生的时候,偏不生了。中国是个多口号标语的国家,同样是生育这一件事,不同时期因为不同的政策,各地的口号标语也完全不同。如果有个有心人,将来编成一本生育口号标语的实拍照片记录书籍,相信一定会好看,而且也会非常有史料价值。
口号的对比,就是时代的对比,甚至是对抗。有些当年计划生育的口号标语十分残酷血腥,我们现在看了,都要目瞪口呆,不知道将来的后人看了,心理上能不能承受得住。
有计划生育的背景,才有当年“超生游击队”这样啼笑皆非、且上了国家级主流电视台的著名小品。“超生游击队”好比给时代敲下了一个印章。特殊的时代背景下,甚至会出现“越生越穷,越穷越生”的心塞局面。如今,当年想要生的人,已经生不动了,生得动的人,却不太想生。一方面,这是时代和社会环境的变化使然——生活节奏太快、生活成本太高,让年轻人轻易不敢生,何况多生?譬如多一个孩子,就意味着需要大一点的房子,仅这一项,对于夫妇而言,就需要很大的勇气去应对。而大一点的房子,则意味着对收入的水平和稳定性,也同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这是客观环境变化的一面,另一方面,则是年轻人个体独立性和价值观的多元化,晚婚晚育成为普遍现象,甚不婚不育的丁克一族,也大有人在。个体有自己的独立判断,并能根据自己的独立判断、而不是其他意志作出决定,这自然是社会进步的一个表现。
一个社会,不要说三四十年,哪怕十年五年,都可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其实时代留给一个社会的机会,毕竟是有限的,庆幸的是,我们抓住过机会,没有和时代为敌。有一件令人印象非常清晰的事,那就是1980年代,我在农村老家还经常见到上门要饭吃的乞讨者,这些乞讨者,往往来自于邻近省份比如安徽的灾民。庆幸我们这一代人处于成长的时候,国家开始走上正常轨道,若干年后,上门要饭吃的乞讨者,确是不曾再有见着。当然,这只是我所生活的农村里的情形,毕竟,生在浙江已经是一种幸运。
其实好与不好,发展与不发展,也就在短短的几年。我们不曾忘记,曾经在遥远首都北京的广场上,年轻人打出的“小平您好”的标语。这是一个柔软的标语,却也是时代的一个强音,也是难得的一个历史高光时刻。
我们经历了宏大的历史变化,是历史进程和历史轨迹的亲历者、见证者。我们微观的个体,在这历史进程中是那么微不足道,然而我们也不要怀疑偶然的力量——偶然的个体,谁说一定不能记录历史、甚至影响历史呢?即使我们只是偶然地站在了当下,偶然地遇见一个好人。
-by 冯子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