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编:认弟

聂荌这几天不知怎的,心里总是不平静,她的眼角莫名跳了几次。她想找弟弟聂政,可弟弟几天前不告而别,不知去向。她的心由不平静,渐渐变成了不安。

她是有理由担心她这个弟弟的。若干年前,她弟弟聂政得罪了一个本地恶霸乡贵,为了避仇,便随她和母亲一起从齐国移居到了韩国,在一处市井之中,以屠宰为生,安顿了下来。聂政长得身材魁伟,仪表威严,而又力大无穷,一把三四十斤重的斧头,在他手里竟运转如飞;有时有屠牛的生意,一般屠夫却接不得,到了聂政这,屠起牛来,并不比屠一只羊为难。因而聂政平日虽不怎么与生人交往,然而他屠宰的名声在方圆十里内渐渐传了开去。

随着屠宰名声传开的,还有他的孝名。聂政一身力气,乃五大三粗之身,对老母亲却是极为尽孝和顺从,照顾细微入至,母亲但有吩咐,无敢不遵。故而即便有主顾找上门来,有生意需要他外出几日,聂政也都以奉养母亲、不便离开为由,一一加以婉拒。聂荌对弟弟说,家里母亲有她照顾,出去几日并无妨。聂政却说,母亲年迈,行动不便,家中不可一日无男子,再说他在本地屠宰为业,尚可奉养母亲,何必舍近求远;今后若母亲过世,到时他再外出多挣些银子,以为姐姐出嫁之资,倒并无不可。“就是委屈了姐姐了。”聂政说。聂荌聂政姐弟俩的感情向来十分深厚,一方面因为家贫的缘故,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姐弟情深、奉养母亲,聂荌虽到了出嫁年纪,却始终与母亲和弟弟住在一起。一家三口凭着聂政的屠宰收入,尚可勉强度日。

忽一日,有个叫严遂的人前来相访。严遂是个贵人,家财万贯,但他忽然来寻访屠夫聂政,究竟是为何呢?聂荌并未得知,但是严遂走后,聂政脸上的神色很凝重。在母亲的盘问下,聂政方逐一明白细说,原来那严遂是当今韩国宰相侠累的旧日恩人,侠累贫困而无路之时,严遂曾鼎力相助,并与侠累结下兄弟之交。在严遂的奔走资助之下,侠累竟位极人臣,坐上了韩国宰相的位置。岂料侠累得势之后,不但对严遂不存感恩之心,严遂前去相府拜访,侠累竟故而避之不见。整整一月有余,严遂对这位他昔日曾鼎力相助的故交,一直求而不得见。韩国国君听说严遂的名声,本欲重用,侠累却从中作梗,极力反对。于是严遂怒极,欲寻刺客刺杀侠累,以退胸中之恨。

“严遂来访,正为此意,且临走非要以百金相赠,儿虽不受,但恐怕此事未能轻易了结。”聂政对母亲如是奉告。

聂母说道:“此乃私仇,何必介入。”

聂政说道:“此诚乃私仇,然儿观严遂此人,人品未为不正,且如他所言,侠累此人忘恩负义、刻薄寡恩,此等人为一国之宰相,终究将为祸患。他之所以欲除去此人,虽亦为私,但亦为公。儿听此人言说,却是自有一番道理。”

聂荌说道:“初次见面,便以百金相赠,礼数如此之重,确实异于常人,弟不可不妨。”

聂政叹气道:“此人胸怀却十分坦荡,初次见面,便将其隐秘之事一一托出,并不怕我举报于他。我与他相谈,也确有知己之感。只怕他还会再来相访。不过请母亲和姐姐放心,此等亡命之行,我已经明确拒绝他,母亲大人在,我决不会离开母亲大人半步。”

那严遂果然也如聂政所料,不期常来拜访,对聂母尤为关怀备至,他也知百金之礼过重,聂政断然不肯受,便每次携小礼而来,留数金而去。聂政强他不过,亦只好由他。毕竟得了资助,聂政一家三口的生活确乎宽裕了许多。而聂政与严遂二人的交谈亦日渐增多。聂政虽一屠夫,为人并非只一屠夫格局,对于时局也常有自己的看法,胸中亦有志气抒发,只是眼下把奉养老母作为生平第一等大事,故而甘愿隐姓埋名,沉没于肆间。严遂闻之,常对聂政叹道,政有大将之才,有万夫之勇,生平只欠明主相遇而已;亦叹自己道,遂虽有万贯家财,然生平之志不在于此,乃是辅佐国君,建立功业,不曾想却为奸人挡道,恨不得志。二人每聊至此,不免长吁短叹。聂政每对严遂说及奉养老母之事,“但凡只要老母在,政绝不远游。”严遂听了,对聂政反倒愈发敬慕与钦佩。

二人相交数年,期间严遂亦不再提刺杀侠累之事。却不期聂母病重,虽有严遂出重金请名医诊治,终究无济于事。聂母病逝,严遂又替为办理丧事,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且哭吊悲伤之态,足可感人。

那聂政办完了丧事,送别严遂,对严遂说道:“政一屠夫野人,得严大人礼遇相交如此,知恩在心,实在感激不尽。大人此去,以后不必再来找聂某,聂某须为母亲守丧,守丧完毕,聂某此身便是大人的了,到时聂某自有安排。”

聂荌因为心中不定,遂挎篮去街市上打听消息。却听得众人议论,几日之前,有人刺杀了韩国当朝宰相侠累,刺客并用刀割去了自己的脸面,不为人所识。韩国国君已张榜公告,凡能指认刺客身份者,重赏千金。

聂荌所在之地去韩国都城,尚有二百里地,而消息已在本地传得沸沸扬扬。聂荌心中惊恐,弟弟聂政数日前不告而别,当年那严遂来访,不正是因刺杀侠累之事相托么?如今侠累果然被刺,岂非弟弟所为?只是母亲病逝之后,自己与聂政三年服丧期间,那严遂再无来往,若真是弟弟所为,却又是何故?聂荌此时惊疑未定,心中却笃定刺客正是弟弟聂政。

聂荌心中既已生了这个念头,便不能再多待一刻,她要尽快赶去都城看个究竟。于是,也不及回家,匆匆往都城方向赶去。奈何脚力有限,到了晚上,聂荌才想起随身并未携带多少银子,只够勉强几天吃喝,要投宿却是不可能。聂荌走了大半天,脚底乏力,看着路边地势高处正好有一棵大树,而此时,天地亦将黑成一片,便倚靠在树根之上,打算将就着过一晚。

可聂荌却迷迷糊糊地无法入睡。她想着,若她见到弟弟的尸身,将如何处之?要不要当众说出刺客就是弟弟?但她立即明白,如果刺客是她弟弟,那么她这个刺客的姐姐,必然要被诛连,活着是不指望了。可要是隐瞒刺客的身份,又如何给弟弟一个名声?她也明白刺客毁了自己的脸,为的正是不牵连别人,而这个别人,除了亲人,就是那个刺客背后的人。除了弟弟聂政,还有谁会做出如此壮烈的举动呢?聂荌了解她这个弟弟,除了孝顺,聂政对于他认定的朋友,天生具有一幅侠肝义胆。

“弟弟啊弟弟,如果真是你,我又何必再活在这个世上?”自从母亲去世,姐弟俩就是世间彼此唯一的亲人。聂荌虽然笃定那个刺客就是弟弟,可她又多么希望不是。她多么希望弟弟看着她出嫁,而她又多么希望自己能一辈子看见弟弟。

聂荌深知自己的性格,其实有和弟弟一样的刚烈一面,只不过作为女子,她一直很隐忍罢了。她其实是一根坚木,只是一直以来,并没有将自己投入到大风暴之中;风暴越大,坚木却越容易被折断。聂荌想到家里这么多年,都是弟弟聂政在支撑着奉养老母,给了她和母亲至少一份还算安稳的生活,自己毕竟是女子,如果不是弟弟,她与母亲两个,如何在这世上谋一份生存?没想到的是,弟弟的生命中,会出现严遂这么个人。聂荌曾私下和弟弟说过,严遂非富既贵,却来主动结交我们这样的身份卑微之人,必是对你有不利所图,此种所谓交情,难道不只是一种交易而已吗?千万别把严遂当成真正的知己和朋友。不曾想那严遂初次见面,就将他那天大的秘密和盘托出,后来也不避嫌,几次三番携金送礼表达情意,亦不再提那秘密之事。是以弟弟聂政视他为知己,而他这个姐姐,也开始对这位严遂先生另眼相看了。

聂政和她说过,如有一日他不见于世,千万不要找他,也不要去找那严遂,什么都别问,找个好人安稳地嫁了是为上策。

聂荌靠着树根,努力回想着这些年的一幕幕情景。她虽不是读书之人,却也颇知道些人物典故。她听说过几十年前,晋国就出过一位“士为知己者死”的刺客豫让。聂政也对她说过,自己除了身子,别无长处,而自己终有一日须报严遂之遇。

“弟弟啊弟弟……天哪,老天爷呀……”聂荌越想越感到有许多的苦楚,正往心底聚集,她终是忍不住哭了出来,起初是低声的抽噎;她又有很多话想说,却无人可说,于是她从低声的抽噎,转化为在那漆黑空阔的旷野里,绝望而凄惨的高声哭喊。她的伤心就像决了堤的大江大河,一旦突奔而出,似乎就要长泄不止。

然而聂荌终于筋疲力尽。她在寂寞的田野的声音里,无力地合上了眼皮,昏昏地沉睡过去。

一束微光,将聂荌从昏沉中唤醒。她肚中饥饿,浑身仍是疲乏不堪,但是她得动身了。她得尽快见到刺客,见到弟弟。人身都是肉长的,死后任何一具肉体并不会有什么差别,早晚都会腐烂成泥,不留下一点痕迹。

聂荌内心焦急,她的焦急帮助她忘记了肚中的饥饿,忘记了口中的干渴。她努力站起身来,捋了一捋头发,艰难而又坚定地迈出了脚步。她回到了路上,一匹马车从身后疾驰而来。她停下脚步,站在道旁一侧,抬眼看着马车夫,马车夫亦看了她几眼。马车从她身旁经过,却在前边停了下来,年老的马车夫回头喊:“姑娘前往何处,我这车上正好空着,如不嫌弃,可搭车。”聂荌慢慢走近——并没有什么值得她害怕的东西,她只是无钱付车马费而已。“我要尽快赶到都城,只是……”马车夫似乎早已了解她的窘迫,便说道:“正好顺路,请上车便是,老汉不图姑娘车马资费。”

聂荌坐在车内,沉默不语,马车夫亦不问话,只是赶路。在颠簸的行程中,聂荌又渐渐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马车夫说道:“姑娘,都城到了。”聂荌下车,说了一些感谢的话,走几步,却又回头问道:“敢问老前辈,前几日韩国国君张榜,要人识认刺杀相国的刺客,却不知在何处?”那马车夫一听,笑道:“巧了,前面不远处便是。”说着,往前一指,正要再问什么,却见聂荌已扭头快步离去。那马车夫见聂荌行为异常,叹口气,似乎明白了什么,似乎又不明白。

聂荌顺着马车夫手指的方向,快步走着,她的心跳得厉害。待走近了,见那地面上,横放着一具尸体,几个甲兵在一旁守着,而围着的一干观众,正在那低声议论着什么。有的人叹息几下,说几句,便摇头走开,然后又不断有新的观众加入。聂荌渐渐靠近,是的,她看见了聂政,她的弟弟,就在那躺着。她突然迅速地伏到尸身上,放声大哭起来。这一举动实在迅速不及防,周围的人都吓了一大跳,拿着武器的甲兵也一时不曾反应过来。其中一个兵拿着刀,指着聂荌说道:“你是什么人,何故乱哭?”

聂荌悲叹道:“我哭我弟弟……他是我弟弟呀……天哪,真是我弟弟。”她努力地想抑制住哭声。她的弟弟,脸上血肉模糊,鼻子已经削去,眼珠也已经挖掉,嘴唇只剩下一半,两侧的脸上,印着数道深深的刀痕。这张脸的五官,几乎已经完全被毁了,不是至亲之人,又如何能认出来是谁呢?聂荌颤抖着双手,去抚摸弟弟的脸,额头是唯一还算保留相对完整的部位,她又伏到弟弟的额头上,又一次哀号起来。

质问她的甲兵似乎有点懵了,而围观的看客之中,从短暂的惊骇到静默,终于爆发出了热烈的讨论声。“天哪,这女的说刺客是她弟弟。”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好几天了,这名刺客的身份一直没有人来指认,尽管国君颁布了极为诱人的奖赏公告。事实上,聂政刺杀侠累的过程,也是惊世骇俗的,他竟那样一边大呼着“有紧要事禀报相国”,一边就直挺挺地从宰相府门口,一路闯到了侠累的座位面前,几个上来阻拦的守卫士兵,被他狠狠地撞翻在地,其他士兵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他们的相国就已经被聂政抢步一匕入心,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当场气绝身亡了。当时仓促之下,竟也没有人看清聂政的面貎,及至众多守卫上来围堵之时,聂政已自毁其容,死前大声呼喊道:“吾已不负天,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此是聂政刺杀一节,太史公司马迁也曾记于史册。

且再说聂荌。当是时,指着聂荌的甲兵听得周围喧哗,方才喝问道:“大胆民女,怎说此人就是你弟弟?”

周围亦有围观众说道:“是啊,是啊,刺客若是你弟弟,怎么还这么明目张胆地来指认,不怕被诛连全家呀。”更多围观的人则表示了猎奇心理,想看看这个女子究竟怎么说法。这刺杀当朝宰相的事,在本国都城已经十分轰动,甚至周围几个诸侯国的国君也都听说了这一件可怕的新闻,纷纷谴使带来了慰问。眼看着刺客的身份始终无人指认,宰相不明不白地遭到刺杀,韩国的国君也是恼怒异常。如今突然来了一个女子,说刺客是她的弟弟,无疑让即将沉寂的剧情,有了新高潮,而无论是看客,还是官府,似乎都有了机会去窥探这起刺杀案背后的秘密,这至少会给官府一点面子。对于国君来说,尤其重要的是要知道刺杀案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早有人将消息通报给了国君。韩王即命大臣火速前去审问聂荌。

聂荌却于众人喧哗中,止住哭声,正色道:“这位刺客就是轵深井里的聂政,我的亲弟弟呀。昔日老母在时,我弟弟受恩知己颇多,但因奉养母亲之故,故须保全自身,如今母亲已故,他为知己而死,这是他的天命呀!我弟弟为了不牵连别人,而自毁其容,我又怎么能贪生怕死,而埋没了弟弟的名声呢?”众人听了,无不伤感叹息、深受其憾。

又有人问道:“那你弟弟究竟为何刺杀相国?所谓知己又是何人?”

聂荌缓缓起身,道:“我弟弟不惜性命,自毁其容,为的正是不泄露他那位知己朋友,也为了不牵连我这个姐姐,我又怎么能说出弟弟不愿意说的话呢?”说罢,聂荌突然凄厉地大喊三声“天哪”,似乎有一把利丸,正刺中了她的心窝,其声尖利可怖,悲凄异常,三声过后,竟一头倒在了聂政身旁,不复有声。众人及甲兵再次大骇,各个面露惊异之色。甲兵小心翼翼地上前试探聂荌气息,而聂荌竟已气绝身亡。

众人㥜叹,议论道,莫非是伤心过度,肝肠寸断而死。论者无不扼腕叹息。韩王派来的大臣听说了事情经过,亦惊讶无语,回去向韩王复命不提。众人围着姐弟俩尸身,发着议论,良久方才散去。而这惊骇的“哭弟”一案,如前番刺杀宰相案一样,迅速地传了开去。

消息也传到了严遂这里。

严遂先是听说侠累被刺杀,待听说被刺杀的过程,心中叹道,此必定是聂政所为,不免大叹聂政神勇。而听说聂政自毁其容,不为他人所识,又不胜伤感,“聂政如此侠义,叫人肃然,实在是我害了他。”严遂在府中心情难过了几日,有时却望着窗口发呆,心中暗念当日与聂政的交往经过,只因聂政交待,他母亲丧事过后,不必再去找他,“我严遂又怎不知聂政乃侠义勇士,他既出此言,我定当契约遵守,怎知他竟不声不响,独自干了这一番刺杀侠累的事业,宁可牺牲自己性命、自毁其容,也不愿牵连于我,我严遂得交此人,实在是这辈子的造化啊。只可惜今后不能再与聂弟相谈,好生令人悲痛。”

每念及此,严遂不免伤心落泪,家人亦不知其故。

严遂忽又想起聂政尚有一姐姐在世,正欲前往问候,不期竟又传来了姐姐聂荌指认聂政而伤心自绝的消息,待听说聂荌死前的那一番议论,大为感慨,心中赞道:“姐弟均如此侠义刚烈,真是人间绝有的一对姐弟啊。”

那严遂感于聂政聂荌姐弟的侠义刚烈,终是都因自己而死,内心遑遑而惭愧自责,忽一日想到,自己何不将当年自己如何结交聂政,如何使聂政刺杀侠累,两人又如何相交的经过,明明白白写成一文,布告天下,以成全聂政聂荌这对姐弟俩的名声?“这是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了。”想到此,严遂心稍释然,果然写成一文,其文列事详备,言辞恳切。

严遂将此文搁于案头,常常取而读之,他本欲携此文简,自向韩王当面陈述,却不曾想自己因终日郁闷,竟郁郁而终,一命呜呼了。

此亦是一件可叹之事。严遂儿子得此文简,读之大为骇异,然而家父遗志,不敢不从,故一方面安顿家小,举家迁往吴地,从此隐姓埋名,另一方面,安排可信之人,于举家迁居一月之后,将文简投向韩王。韩王得此文简,却令文臣于朝堂之上公而读之,朝中大臣听完众皆骇然。然而侠累当政以来,树敌甚多,朝中大臣无辜被杀者亦众,其行受非议早已日久,故满朝大臣,竟无一人同情侠累、为侠累说话,而对聂政聂荌姐弟俩的侠义刚烈,都深感钦佩。严遂一家去向,亦不复有人再问。

聂荌女子,其侠义情怀,不输其弟,实在是一千古罕见奇女子。

-by 冯子明 2024.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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