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编:击衣

豫让的眼前正燃着一盆红红的炭火,他盯着火苗看得出神,一声不吭。这座破庙眼下正是他的容身之所,庙里安静极了,只听得火苗偶尔发出哔剥之声。

豫让站起身,在火盆前来回走了几步,然后仰起头,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说道:“罢了罢了。”只见他猛地一个转身,从火盆里迅速抓出一块炭火,竟毫不犹豫地放进了嘴里用力往下吞咽。一股焦烟从他的喉咙里冒了出来,豫让在地上痛苦地打着滚,双手用力卡住自己的喉咙,发出了被撕裂的声音。“啊……啊……”豫让痛苦地呻吟着,黄豆般大的汗珠从他的脸上滚落下来。他蜷缩着身子,侧躺在地上,慢慢吐出了嘴里的木炭,仿佛吐出了整个世界。他艰难地想爬起来,但疼痛又让他进入了昏迷状态。

豫让躺在地上,仿佛死了一般。炭盘里的火苗,依然在那里发出哔剥哔剥的声响。显然,这不是一盆纯足的炭火,还夹杂着一些未曾燃烧的木料。直到火苗渐渐熄去,破庙里的空气才重新恢复了冷峻,豫让也渐渐苏醒过来。

苏醒过来的豫让,良久才缓缓起身。他轻轻地张了张口,想发出一点声音,可他的嗓子却像哑了一般,只是用沉默作为回应。他努力咽了下口水,再次张口发声,终于听到了一个沙哑、完全陌生的嗓音。这嗓音又破又低沉,声音里仿佛还带着血丝。豫让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苦涩的笑容,低低地说着“这下好了,这下好了”;他想冲出门外,大声喊叫,嗓子却疼得厉害,似乎有一把尖刀抵在了他的喉咙上,让他不得不无奈地放弃喊叫的想法。

豫让在破庙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他感觉自己离复仇愿望的实现,又近了一步。他前几天已经削去了自己的眉毛,脸上亦横七竖八地胡乱割了几刀,头发凌乱不堪,穿着一身破烂衣裤,往日那身高马大、壮实威严的豫让,已然一幅乞丐模样。然后他离开了破庙,带着这副乞丐模样上街乞讨,果然没有人认出他来。然而他的声音没变,却被到街上来寻他的妻子,靠着声音认出了他。豫让原本计划好了,即将入那晋阳城内,找他的仇人赵襄子报仇,既然声音能被自己的妻子识出,也有可能被其他人识出,为了万无一失,豫让决定毁掉自己的嗓音。

自毁嗓音,别无他法,是以有吞炭一节。吞炭之后,果然嗓音与之前相比大为不同,如此音容皆变之后,豫让才决心以乞讨为名,潜入晋阳城内,侍机寻仇。

却说当日豫让妻子在街上寻得他时,将他拉入街角,悄悄说道:“以夫君之才,为何不去投靠赵襄子,赵襄子重才重义,必有重用,待今后得其信任,再寻机刺杀报仇,不是更容易成功吗?何以自毁其容,如此悲苦呢?”豫让且说道:“假装投靠一个君主,然后又借机害他,这不是我豫让做得出来的事,非大丈夫所为。天底下这等人物,即便被别人称为英雄,也是我豫让所鄙视的啊,我怎么能违背自己的内心呢?”妻子见丈夫态度坚决,知道不可劝说,夫妻两个遂抱头痛哭、悲泣而别。

豫让与妻子别过之后,乃披头散发,身穿一身破烂污秽衣裳,潜入晋阳城中,等待机会,接近赵襄子。

其实晋阳城刚受水灾兵祸不久,城内多有破毁,赵襄子征集民夫,日夜修复。话说赵襄子联合韩、魏两国,击败智伯,三家均分其地,历史上把这件事称为“三家分晋”,自此,强大的晋国被一分为三为韩、赵、魏三个诸侯国,加上原来的齐楚秦燕四个诸侯国,并称为“七雄”。故而史家亦将“三家分晋”之事,视为东周时期战国时代的开端。“春秋五霸”遂退出历史舞台,“战国七雄”粉墨登场。

且说赵襄子此人虽仁义重才,然行事亦果断决绝,杀伐立断。杀了智伯之后,他向韩魏两家提议,为绝后患,要将那智伯的宗族行个满门抄斩,一个后代都不留下。可叹智伯一族,本是晋室实力最强大的一支,领着韩、魏两支力量联合去灭赵,就差那么一点就成功了,谁能料到,胜负强弱竟在瞬间转化——那韩、魏畏惧智伯的实力,其实对智伯向来不过是“貎恭而心不服”,故而赵襄子关键时刻暗中离间,居然不费太大周折就说动韩、魏,让两家发动了叛变,那智伯临死之前还没明白什么回事,就一命归天了。智伯既灭,赵襄子更因往日仇恨,将智伯的头颅作为溺器使用,以示污辱。

消息传到豫让耳中,更是激起了他的报仇心切。赵襄子亦不曾想到,智伯一族虽灭,他身边的一名忠勇之士却于乱军中奔逃成功,更不会想到此刻,这个人就在他的晋阳城中,想趁机寻他的性命。

偏赵襄子又是个喜欢凡事亲力亲为的人,他见晋阳城破,便时常亲自去城中巡查、督看工程进度。而那乞丐模样的豫让,早已打听到了这一点,便前去应征修补城墙,混入了民夫队伍之中,而腰间则时时偷藏着一把匕首,只待赵襄子出现,便准备立马上前击杀。忽一日,赵襄子带着两个随从,却往城墙边走来,一则工地之上,民夫皆苦衣穿着,赵襄子穿着便显出气度的不同;二则那豫让事先打听了赵襄子的容貎,故而待赵襄子走近,豫让看得明白,便从腰间拔出匕首,冷不及就扑将前去。奈何脚下被一根棍子所绊,突地扑倒在地,而手上所持匕首显露于外,离赵襄子不足三尺之距。赵襄子左右大惊,立刻拔出佩刀,上前将豫让制服于地,夺下其匕首。可叹豫让精心谋划报仇,自毁其容、强吞炭火,却一夕功败垂成。也是赵襄子合当不应受死。

赵襄子定下心来,问豫让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行刺于我?”

豫让哈哈哈大笑几声,遂回道:“我就是智伯身边的豫让,为智伯报仇,如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赵襄子听说是豫让,不免一怔,令左右让豫让起身,缚于一旁石柱之上,方仔细端详,只见此人眉须全无,脸上横七竖八地划着几道伤痕,听嗓音又低沉破裂、并无半点气势,身上衣着破烂不堪,不免冷笑道:“我听说豫让是智伯身边的勇士,说话有洪钟之声,眉毛浓烈,与你全不相似。”

豫让恨恨地说道:“为报大仇,让不惜削眉毁容、吞炭变声,只可恨功亏一篑,仇未报成,对不住智伯在天之灵。”

赵襄子听罢,沉思良久,问左右如何处置,左右都说此人危险叛逆,理应就地诛杀。赵襄子却对左右叹道:“智伯宗族虽灭,没想到还有如此行侠仗义、刚毅壮烈的门人肯为他报仇,实在是称得上一名义士。义士诚为可贵,杀义士恐怕不是一件吉祥之事。”说完,便下令放了豫让。那豫让也不言谢,只拱拱手便欲离去,赵襄子又问道:“我今日放了你,是否可以尽释前嫌,今后不再寻我报仇?”豫让说道:“你今日放了我,我私底下感谢你,但为智伯报仇,却是我的大义之道,为大义之道,我不得不牺牲我对你的私恩。”赵襄子左右一听,喝问道:“大胆。”便欲架刀于豫让脖子上,劝说赵襄子道:“此人仇念甚重,今日放走此人,怕有后患。”赵襄子叹口气道:“豫让为其旧主报仇,是舍身取信之大义,我刚刚答应不杀他,现在若反悔又杀他,岂不是成了失信之人。”便挥挥手,示意豫让离去。左右见赵襄子如此,也只好放了豫让。

赵襄子放了豫让,回去之后,却也是闷闷不乐。他知道这个人一定还会来寻他报仇,亡命之徒最可怕。而他出于自己的信义,却又不愿意派人去追杀豫让,只好出行时,多带几个人,以备不患。但他想不明白,智伯是个性贪而残忍的人,为什么他身边会有豫让这样的忠义之士?他不由得替豫让感到惋惜。而那个被他用作溺器的智伯头颅,却让他感到格外恶心厌恶起来,于是下令,将此头颅砸碎后抛于江中。

话分两头。且说那豫让幸赵襄子高抬贵手,方才捡得一条性命。仇未报成,反为仇人所释,仇人成了恩人,想到此,豫让既悲且痛,不由得以头呛地,口中大声哭喊“智伯”不已。

豫让回到了那座破庙里。那里曾经给了他勇气,而他削眉毁容、吞炭变声的事迹,亦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一时成了晋阳城内最受欢迎的谈资。然而谈者言及吞炭变声一节,无不惊骇恐惧,惊骇之余,亦对此壮烈刚强之举,表示钦佩赞叹,然后叹息不已。

赵襄子听说,便派谴军士,在街市上加强巡逻,以渐渐平息豫让之话资。如此过数月有余,街市遂恢复平静,而晋阳城内,破损之处也修缮完毕。那豫让在破庙里隐身两日,终于饥饿不过,不得不依旧沿街乞讨为生。只不过水患兵灾之年份,乞讨为生者为数尚不在少数,且穿着类似,都是一样的破败污损,头发长而脏,遮盖着半张脸和一双眼睛,故而一般人见了,亦不至仔细分辨乞讨者的面容身份,但凡有一碗半碗多余的饭,且打发了便是。

豫让一面乞讨,一面却依旧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刺杀赵襄子。昔日智伯对他极为厚爱,也曾赏他两把上好匕首,以表其壮勇,其中一把在上次刺杀失败后,已为赵襄子所获,另一把,则藏于城外家中。豫让悄悄溜回家,却一眼就瞧见匕首正置于桌面之上。心中不由感慨:“知我者妻也。”原来妻子知道豫让第一次刺杀失败,必然回来取匕首再次行刺,故而将其置于明显之处。

豫让没有惊动妻子,取了匕首便走。而晋阳城内的街市已恢复了喧闹。赵襄子与韩、魏三分晋地的事业,也终于彻底完成,心上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不由得让赵襄子长舒一口气。一日,天气晴好,赵襄子兴致颇高,安排下去,便要骑上车马出城去狩猎。左右拥戴而出。消息却早已传出,街头遂挤满了围观者。那一日豫让正在街上乞讨,听说赵襄子将外出,见一众人指着不远处一匹高头大马说道,那就是赵襄子乘坐的马车,于是,他急忙从人群中製出,悄悄而又迅速地往出城方向奔去。城外乃是一条护城河,要出城必从桥上经过。豫让来到城外,见周围无人注意,便悄悄藏身于桥面之下,手持尖刀,打算马车靠近之时,便从桥底一跃而出,跳上马车立行刺杀。

赵襄子的马车正向城外方向走来。前面的几个甲兵,仪仗威武地走过了桥头,可待赵襄子的马车将靠近桥头之时,那匹马却突然抬起两只前蹄,嘶鸣着不肯再走。赵襄子纳闷,心想马能预知危险,故不肯走,便下令搜查。军士奉命,遂于前后左右,及至桥底都细细搜查起来。豫让见状,知已无处可躲,遂装作死人状,躺于桥底,一动不动。赵襄子听军士报告,便说道:“无缘无故的,桥底下怎会有死人身体,看来此人一定是豫让。抬上来见。”

豫让无法,待军士要抬之时,便即起身道,让自会走。军士面面相嘘,不由佩服赵襄子之才。

豫让昂首走上桥来,见了赵襄子,亦不下跪。军士喝道:“大胆逆贼,何不下跪请罪。”豫让道:“吾非赵襄子之臣,赵襄子亦非吾之主,为何要下跪?”军士正要拔刀威胁,却见赵襄子挥挥手道:“且由他去。”又对着豫让说道:“上次我已放你一回,这次你又来行刺,我不能再放你了,你有什么话要讲?”

豫让道:“上次得赵君私恩,暂且不死,然而让亦曾言,为智伯报仇乃让之大义,为大义,不得不牺牺牲赵君的私恩。让不怕死,这一次请赵君杀了让。只恨死后,世间再也无人肯替智伯报仇了。”说罢,豫让仰天长啸,悲泣道:“智伯啊智伯,恨臣无能,此生不能替你报仇,来生再回报你的大恩。”

赵襄子闻言,心中一动,问道:“你投靠智伯前,服侍的可是范氏,智伯杀了范氏,收留了你,何以你却对他如此敬重,非要替他报仇不可?”

那豫让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已者容。范氏对我,不过如牛马一般看待,智伯对我,却如上宾国士一般看待,对我有知遇之情,所以我对智伯,怎能不以性命相报呢?范氏与智伯,岂能一概而论。”

赵襄子笑道:“智伯杀范氏,却待你如上宾,却不知我亦可以待你如上宾?”却听豫让回道:“让之性命,已归智伯,此是天命,岂可容有二心?纵然赵君有相待之意,只恨让不能相从。”

赵襄子不由感慨道:“真乃当今侠义之士,只可惜不肯回心转意。上回刺我,你已成名天下,既然你有必死报仇之心,这次也就只好成全了你。”说完,下令军士将豫让推去斩首。那豫让却又抢说道:“让还有一事相求,若得赵君应允,虽死无憾。”赵襄子道:“但说无妨。”豫让道:“让只恳求赵君将身上衣袍与我,我以匕首击衣袍三下,也算是尽了报仇之意,而赵君美德,亦是名扬天下。”

赵襄子听完,略一沉吟,说道“也罢”,便从身上脱下衣袍,让军士递与豫让。豫让接过衣袍,双膝跪地,将衣袍铺在地上,大叫三声,便在那衣袍上奋力刺了三下,大喊道:“吾不负智伯,死而无憾了。”说完,用那匕首在脖子上用力一划,那脖子顷刻就割断了一半,血涌而出,立时伏在赵襄子的衣袍上气绝而亡。

那赵襄子见自己的衣袍上满是污血,不由觉得一阵心慌。于是兴致全无,下令回府,却不忘下令将豫让厚葬。

豫让二报其仇,皆未成功,而终能得以壮烈一死,亦是死得其所,而其名声日上,消息传开,天下侠客无不扼腕叹息。

且说赵襄子回府之后,想到豫让用匕首三击其衣,连打三个寒噤后,忽觉身体不适,竟一病卧倒,不复再起。召医生看之,道是受了风寒,加以突遭气血攻心,需静心卧养。奈何赵襄子苦撑半年有余,病情不得半点好转,终是死于床榻之上。

人言赵襄子亦一代明主,对一个欲杀他的刺客,也算是仁至义尽、颇显风节。可叹造化弄人,命运却偏不安排豫让与赵襄子相知相交,而以仇人相见。豫让一介武夫,“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之言从其口出,发自肺腑,震耳发馈,乃成千秋名言。无怪乎太史公司马迁要在《史记》中,为刺客一篇单独列传,感慨万千,其根由,亦出自“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之情理。

今冯子明以此篇之故事新编,亦为之一叹。

-by 冯子明 2024.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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