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编:弃逃

赵主父披头散发,坐在一片洁白的月光里。

此刻沙邱宫里安静得很,他穿了一袭白衣,盘腿坐着,在月光下看起来熠熠发光。他的头发,也近乎在几夜之间,由黑发变成了灰白。这沙邱宫,本是他的行宫,规模虽然不大,却精致有余。平日里,宫中向来是燕声莺舞,烛影通明的,但是现在,宫里除了月光流泄,以及偶尔几只夜鸟,从树杈上的鸟窝飞出去之外,却没有其他半点动静。

至于人影,除了主父,却还有一个。那是赵招。

赵招算不上主父的心腹之人。主父是什么人?赵武灵王,一个让秦王都害怕的人物。武灵王主政赵国,北吞中山国,东击燕国,推行胡服骑射,使得赵国的综合国力大为增加;尤其是推行胡服骑射之后,赵国拥有了一支骁勇善战的军队,西边的秦军虽然强大,也一时为赵国军队所压制,不敢轻易动弹。赵武灵王的威名,早已传遍诸侯。如此英主,一般人物,想成为其心腹,何其之难?这赵招既非心腹,却何以留在了沙邱宫,成了武灵王身边最后唯一的人物呢?

这却要从赵武灵王“变身”赵主父说起。

赵武灵王治国英明,却亏于治家。其有二子,长子较次子年长十岁,本来已立为太子,武灵王却因得了一个妃子吴娃,万般宠幸,又生一子。这武灵王因宠幸吴娃,竟废了长子的太子位,改立吴娃之子为太子。都说“母以子贵”,但看那历史之中,“子以母贵”的情形,又何尝鲜少?那长子身材魁伟,外形轩昂,能征善战,与武灵王颇有几分相似之处,立为太子,本是合情合理又合乎众意的;奈何武灵王因宠幸吴娃,竟不管不顾,执意废长立幼。自此,埋下了祸根。

武灵王改立太子之后,更是以其壮年之时,主动将王位让给了次子,即改立后的太子,自己则自称主父,亦即太上皇之意。不几年,吴娃病逝,主父对次子的庞爱之情,亦渐渐淡漠,然而王位已传,如何又能更张?便想一计,欲将赵国之地,一分为二,以长子与次子各主其一,各为其王。然而心腹近臣悉数反对,主父也就暂时作罢。消息却传了出去,那二子之间,亦开始明争暗斗。那长子赵章本就心中不服,自此,更是做了夺取王位的心理打算。

那主父自己却找一地盘,营建宫殿名曰沙邱宫,以为自己行宫之所在。二子之事,暂放一边,却日思夜想图西边强秦之地。主父野心既大,遂生出一个骇人想法,以出使秦国为掩护,自己假扮使者,暗中沿路考察秦国的地形军事,以及秦王和诸大臣之关系。主意既定,便拿了赵国的文书,挑了几名随从,以使者赵招的身份,径往西出使秦国去了。那真赵招,则扮作随行仆从,跟随在队。

要说一国君主,假扮使者、亲自对一敌国情形明察暗访,赵主父恐怕也是千古第一人了。那赵招,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与主父结下的渊源。

主父与赵招一行到了秦国,如约面见了秦昭襄王。盼作赵招的主父,与秦王对答,从容不迫、气定神闲,没有丝毫的畏惧与慌乱。临别之时,秦王略有疑色。主父疑身份恐将被识破,便安排赵招留下,以备召唤,并嘱如秦王恼怒,恐性命不保,“若三日后复问,但说假赵招身份无妨。”那赵招神色淡定,毫无惧色:“主父但请速回,赵招留秦,虽死而无憾,绝不辱主父所托。”三日后,秦王果然诏赵招盘问,赵招俱以实相告,秦王内心大惧,即派军士追赶主父,奈何主父已出函谷关,追赶不及。

秦王恼怒,欲杀赵招以平受欺之恨。赵招正色道:“如今赵国兵强马壮,赵招虽一小吏,秦王若杀赵招,即杀来使,必为战事开端,我主父已熟知秦国地理情形,若战,秦军未必能赢。”秦王思之,不但没杀赵招,反以厚礼谴赵招回国。此乃一段渊源,且表过不题。

话说主父回国之后,便于沙邱宫中日思夜想图秦之计,并唤赵招入宫。那赵招亦记了一路上秦国的山川地形、人物风貌,与主父一一俱对,主父大喜。思索半月余,而计成在胸,便召长次二子,俱到沙邱宫中商议其事,自己居正宫、二子居左右侧宫。那长子赵章,正待良机以夺取王位,便与心腹密谋假传主父突染疾病,召其弟赵何,以半路截杀。却终因计谋泄露,功亏一篑。赵章计败,手下兵士全军覆没,乃逃入主父宫中,以求庇护。本以为有主父庇护,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也不会拿他怎样,然赵何身边的两名大臣,司马公子成与太傅李兑二人,竟谴军士入主父寝中搜捕,不依不饶;赵何亦不说一话,未加阻拦。赵章在主父内寝被军士搜到,当场乱刀劈死,主父虽为太上皇,彼时情景,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长子成为刀下鬼。

那司马公子成与太傅李兑既已杀了赵章,二人商议,主父面前,二人皆已犯死罪,又不能直接杀害主父、承担谋乱的罪名,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沙邱宫团团围住,以保护主父的名义,先将主父隔离在内寝,再将主父身边的随从人等,逐个威胁赶出宫外,只留主父一人在内,然后紧闭门窗,不使主父外出。二人知沙邱宫内所存食物不多,如将主父长困于内,早晚必将饿死。可怜一代英主赵武灵王,竟落得如此下场。那赵何对主父被困于沙邱宫内一事,亦不闻不问,只装作不知,为了权力之故,心肠如此狠毒。虎毒不食子,而人之毒子却要弑父。

主父修了这沙邱宫,原本也只是作为太上皇的闲居所在,并未召集多少军士驻守,故而兵变发生,几个军士和一班随从也无抵抗之力。主父从内寝复出,发现宫内已无一人可使唤,不觉恍然。那公子成与李兑将出宫的随从严加看管起来,不使走漏风声,因而主父被困于沙邱宫内,外边竟无几人知晓。

这众多随从之内,只有赵招一个人躲过了搜捕,藏在了沙邱宫内。赵招因与主父出使秦国的渊源,对主父极为仰慕,因而有了追随主父之心。只是万万没想到这沙邱宫内,竟生兵变,兄弟互相残杀,危及主父。他见主父身边随从,一个个都被赶将出去,要单留主父一个在内,便已明白什么回事,原来是要将主父逼死在宫内。于是,赵招想方设法,巧妙躲藏,得以躲过搜捕。

主父初见赵招,先是吃了一惊,继而痛哭起来。那赵招也陪着一起痛哭,此时,语言似乎是多余的。赵招哭着道:“臣无力护驾,让主父蒙难,请主父恕罪。”主父抬头看了看他,摆摆手,苦笑一声道:“你就是赵招吧,我记得你。我们都要死在这宫中了,还什么恕不恕罪的,再说你也无罪。”

“你何以留在宫内?”主父接着诧问。

“臣见主父身边随从俱被赶出宫外,心中蹊跷,恐司马和太傅加害于主父,故而设计躲避,未曾被发现。”赵招说道。“主父召臣进宫,以为图秦大事,而事尚未有开端,故而赵招想尽方法留在宫内,以随主父。”

主父长叹道:“召你入宫,本为图秦大事,可恨小人争权夺利,已坏大事,可恨哪可恨。”

赵招道:“臣亦闻主父改立太子,后又有分王之事,恕臣斗胆,此实为祸之根本。”主父听完,默然不语。赵招继续说道:“主父尚在壮年,胸怀坦荡,天下罕见,如今事已至此,只能另作打算。主父若重归王位,大事可图,而赵国可定。”

主父却自顾自地说道:“吾儿赵章已死,是我害了他。”言罢,不禁又悲泣起来。那赵招见了,也不知说何言语,不过说些“主父节哀”的话来安慰一下。良久,主父方开口说道:“赵招,今日你我同困于此宫中,是因我之故。今日局面,全由我一人造成,一错再错,我又有何面目复见世人。这沙邱宫中储粮不多,你当想方设法,逃出宫去,保全性命。”

赵招急忙说道:“臣定想方设法,帮主父离开沙邱宫。”

主父摇了摇头,说道:“我已心灰意冷,不过在这宫中多活几日罢了,哪里还有什么出去的想法。”

赵忙道:“图秦大业,非主父不可,臣这就去察看有什么方法可离开沙邱宫。”说完,起身告辞主父,在沙邱宫内四处勘探起来。

看了半日,只见所有门窗皆无缝隙可乘,原来那司马和太傅,早命人在所有门窗外边,钉上了大木条,封得严严实实,且各处都派了兵士严加巡防守护。赵招无法,一无所获,只好去见主父,以说明情况。主父却只是闭着双眼,盘腿坐着。赵招又想着肚中饥饿,便去膳房寻找食物以为充饥,却发现所剩储粮已然不多,只够维持数日之计。赵招将情形与主父一一禀明,那主父却只是默然不语。

赵招忽见宫内后庭之处,有一棵大树的枝杈从宫外伸进了进来,及于层顶高处,不由心中一动,心想若是半夜偷偷上那屋顶,或许可攀上枝杈,然后顺着枝杈看到到树干上,溜出沙邱宫。赵招兴奋地将这个计划告诉了主父,主父却坚持无意离开沙邱宫。

如是过了几日,二人脸上均已现饥色,膳房里也实在已经找不出任何可食之物,只有水的供应,宫内倒是有一口井可供使用。然而肚中空空,水亦不能多喝,只是解渴罢了。

赵招只道想办法活下去,以待救援,必有出头之日。可是这宫中,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又不出两日,实在饥饿难忍,赵招又见那宫中前庭一棵树上,挂着一个鸟窝,遂灵机一动,奋力爬上树冠,还真在鸟窝里掏着了四颗鸟蛋。靠着鸟蛋,二人又续了两天性命。

如是撑了半月有余,宫中一切能吃的,都已被吃尽。主父仍是决意不肯想办法逃离,主父不愿走,赵招亦不肯走。“何必无故搭上一条性命?”主父问赵招,“我不走自有我的道理,你却没有道理不逃走。”

“昔日主父以赵招之名,同使出秦,即如此,主父亦即赵招,主父不走,赵招岂有苟且偷生之理。”赵招道。“何况臣对主父有信在先,愿随主父共图秦业,岂可因受困于此,而背弃前信。”

主父感慨哽咽,道:“图秦之计,你可另附新君,何苦白白牺牲了自己性命。”

赵招却说道:“主父身份尊贵,却以赵招之名,扮作下人,亲自潜入秦国,考察秦之山川地形,以使者身份,近距离观察秦王及其大臣将领,有如此胸怀胆略的君主,除主父外,臣未闻自古以来有第二人。秦乃虎狼强国,诸侯各国君主,皆畏秦如虎,能克制秦国的,当今天下唯主父一人而已。”

主父听完赵招这番言论,不胜悲嘘:“如今成了笼中困兽,奈之如何。”

赵招不得不暗暗下了一个决定。他决定趁天黑之际,爬上屋顶,借由树杈溜出宫外,然后去找救兵,救出主父。没想到天公不作美,待爬上了屋顶,那树杈离屋顶尚有些距离,赵招又挨了多日饥饿,身上只是软弱无力,无论怎么努力,却始终够不着那棵树杈,就差那么一点。赵招感到沮丧极了,“若不是受饥饿无力之累,我定能跃起抓住那树杈,要是早下决定……哎,莫非天意如此。”

赵招下得屋顶,心中忽然灵机一动,匆忙四处找起东西来,看有无绳子之类的可用之物,找了半日,却一无所获。原来那司马和太傅,早忆命兵士将宫内一切可作攀援之物,尽数搜走。赵招无奈,只得将自己欲逃走搬救兵、而终究未成的情形,向主父说明。只是主父已经气息掩掩,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血肉之躯,怎经得住长时间的饥饿呢。

赵招不禁悲从中来,想昔日主父与自己同使出秦,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气宇伟岸。如今,一个连秦王都要害怕的英主,竟要在这沙邱宫中被活活饿死,岂不是诸侯国中一大奇闻?

那宫外巡防的兵士,依旧只是巡防,丝毫不曾松懈。如此,沙邱宫被整整围困三个月之久,那司马和太傅才放心命人打开宫门,巡检主父尸体。却在正宫中央的一处台阶上,发现伏着两具枯瘪的尸身,不禁感到骇异。两个大胆的兵士被命令上前检查尸体身份,伏于下面的却是主父。原来赵招临死之前,伏于主父身上,以挡风雨。

那司马与太傅禀报赵王,赵王即主父次子赵何,遂发讣告,不过是说主父因病疾、死于沙邱宫中而已。

却不知那赵国国运,经此之变,亦将不久于世。果然,主父死后没多少年,秦国攻打赵国,仅长平一战,就坑杀了赵国士兵四十万。可叹主父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励精图治的武功,转眼就成了历史云烟。

-by 冯子明 2024.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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