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

整装后的老房子一角

整装后的老房子一角

我农村老家的房子,是那种土木结构的两层楼老房子。土是黄泥土,由人工夯垒而成四面墙,房内的横梁、柱子,以及楼板楼梯等,都是天然的木质材料。老房子大约建于1970年代初期,至今50岁有余。

老房子是名符其实的老。四面墙上好几处地方已经出现了深深的裂缝,由外裂到内,屋顶的瓦片也总有好几处破的,一到下雨天雨水便往里漏。石头砌成的墙根上,是长了几十年的老苔藓;墙面上也显示出几十年的苍老斑驳,外面的石灰层已经脱落了不少,露出里面土黄色的墙体。房子里那些木质的横梁柱子,以及楼板楼梯等,被一种脑袋又尖又硬的马蜂,钻咬得到处都是孔。楼梯间是狭小而光线阴暗,踩在二楼的楼板上,会发出嗄吱嘎吱的声响,总担心哪天人会随着楼板突然掉下去,或者楼板下的哪根横梁,哪天突然断了也未知。

老房子面积不大,室内总共60来个平方,格局也是从前的格局:窗户开得特别小,二楼的楼层特别低,我且往檐口地方一站,便几乎要顶着屋檐部分的瓦片。老房子一楼的功能,主要是厨房,卫生间,吃饭间及一个厅堂,二楼是卧室。二楼隔出了三个房间,由于窗户小,室内的自然采光就更加不理想。老房子虽然有这般缺点,但却具备“冬暖夏凉”的优点——冬天,房子的保暖性能比较好,夏天待在屋内,比钢筋混泥土砖墙结构的房子凉快。这要感谢当初土墙垒得特别厚,足有50公分,几乎是现代钢筋混泥土砖墙房墙体厚度的两倍。由于墙体足够厚,所以房子的基础显得非常敦实。

这是一幢有历史有故事的房子。老房子是上个世纪“上山下乡”运动中,爷爷奶奶被下放到农村后所建造。爷爷奶奶都是有文化的人,在镇上开店做生意作为营生,积累了一定的资财,运动中就被视同为资产阶级,属于被改造的对象,听我的父辈们讲,其实他们就是普通的本份生意人,最开始做的是挑担沿街叫卖的小本生意。爷爷奶奶成功生育了八个子女,下放时,老大老二已经在外读书,其中作为老二的伯父,更是考上了省城的大学——那个年代大学生可真是稀有物种。但其他兄弟姐妹就没这么幸运了,下放之后,爷爷奶奶带着一家子八口人,到了农村接受贫下中农改造,儿女们的读书,自然是中止了。好在我爸已经读到小学毕业,在当时也已经算个文化人,否则,后来农村供销社在当地招工,便也轮不到他。

下放到农村之后,爷爷奶奶带着一家子人,一边寄宿在村民家里,一边动手造自己的房子。房子位于村子的后方,从村口上去,是条一直往上升高的斜坡道。那个时候造房子,都是靠着双手和肩膀,挖土挑担运输材料,全靠人力。即便现在,由于没有足够宽的道路,挖土机和运输车这样的现代化机械,也没法直达老房子门口。

父辈们是建造老房子的主力。房子虽然小,但以那个时候的力量,能把房子建起来也实属不易。而且很难想像在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楼上拥挤的空间,是怎么住下一家八口人的,有时候逢年过节,住宿的人口更多,就不得不好几个人挤在同一张窄窄的床上。人在面对困难但又不得不克服的时候,看来困难也总能被克服。

老房子虽然拥挤,但人口多的好处是热闹,爷爷奶奶在,姑妈叔伯们在老房子里团聚比较频繁。过年的时候,更是热闹得不行。

随着爷爷奶奶的相继去世,子女们那时候也都独自成了家,除了我父亲依然住在老房子里,其他兄弟姐妹都散住在各处,大部分住在城里。老房子便逐渐地冷清下去,一年当中,人员团聚最全的日子是清明节,大家从各地赶来,到爷爷奶奶的坟上去扫墓。老房子这时候成了兄弟姐妹们相聚的一个根据地。

忘了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里造房子不再采用土木结构,取而代之的是现代化的钢筋混泥土。记得1980年代,村里仍然有人家新建泥土房子。我见过村民们踩在泥墙上夯土的场面,动作是极有节奏感的:村民们拿着硕大的木槌,你一下我一下,用力地往下槌,伴随着槌子撞击泥土发出的“咚咚”声,“嘿哟嘿哟”的声音此起彼伏。泥土不比混凝土,必须要反复用力地槌,墙体才能坚硬牢固;并且泥土需要用那种有天然粘性的黄泥。所以,土房外面如果不粉刷的话,墙体颜色通常是土黄色。奇怪的是,这样外墙不粉刷的土房子,历经四五十年、虽然墙面坑坑洼洼,房子却依然能够坚固不倒——老家的村子里,便有这样一幢老房子。当然也有长久没人住的老房子,出现墙体倒塌甚至最后整幢房都倒塌的情形。老人们说,房子怕的是没人住,这话是极有道理的。

我家里的老房子,父母长久住着,只是年岁越来越大,行动毕竟也越来越不便利,老房子的陈旧格局,终究是让人有些担心。一则二楼没有抽水马桶卫生间,晚上跑到一楼上厕所,自然非常不便,于是老父母亲便在二楼摆着一只大马桶,等马桶快满了再提下来;二则那楼梯的踏板实在太过狭小局促,一只脚完全摆不下,于老年人,实在是很不友好。加上我前面说的种种问题,所以对老房子装修一番,改善一下居住环境,便成了我心上的一桩愿望。

其实老家的乡村之中,老房子基本上是这个样子,可惜的是,有些老房子年久无人住而自然倒塌。也有老房子保护运作得特别好的案例——老家附近有一处在深山老林之中的村庄,多年前被一个做民宿生意的老板相中,然后租下了几乎整个村子的老房子,将那里整体装修改造成了一处知名的民宿品牌。那个村子位于海拔大约七八百米的群山之中,是父母辈们年轻时候砍柴的穷苦地方,也是没有人愿意去的地方,交通极为艰苦,全靠一双脚攀登上去。村子排列于山坡之上,一面向阳,一面靠着山,村边有一条天然的山泉溪流经过。谁能想到,当年没人愿意去的穷山僻壤,后来竟成了知名的民宿所在地,杭州上海等地的都市中人,不辞辛劳驱车翻山越岭,只为去呼吸一晚山里的新鲜空气,在土房子里过上一天开门见山的时光。这个村子里老房子的整体装修改造,保留了老房子的基础夯土墙体,泥房的味道还在。这种由泥房改造装修的民宿,据说很受城里客人的欢迎。而出租房子的村民们,则迁到了别处,同时有一份租金收入。

幸好这个村庄,在合适的时间,遇到了合适的人。

我老家所在的村子,是个常住人口很少的自然村,常住户多年保持在20户左右,村子本身的自然风光条件,也只是一般。但是2023年也就是在我45岁这一年,父母已经是“奔八十”的老人,我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应该尽快动手对老房子进行一番改造装修。出于节约成本,并没有聘请专业的设计师,而是根据自己和家里人的经验,自己动手设计,然后寻找施工队进行施工。当然施工队的师傅也提供了宝贵的建议,出了一些关键的点子。装修工程断断续续进行了大半年时间,终于基本上如期完成了我的计划。这次老房子的改造装修,吸收采纳了一些民宿设计理念,然后墙体只是进行了加固,房子内部依然是大面积使用天然的木质材料,楼上楼下都设计了抽水马桶卫生间,父母亲再也不用拎着大马桶上上下下了。窗户当然是趁着这次机会改大了,增加了室内采光,房间功能的布局也进行了优化,墙面也重新进行了粉刷。虽然外面一眼看去,房子依然是老房子,但屋内的确是焕然一新了,生活的舒适性和便利性都大为提升。当然,老房子改造装修的目的,只是为改善居住环境,和那些用以经营的民宿比,在设计的讲究和成本的投入上,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除了施工队,我和家里人也都投入了劳动。劳动让我感觉快乐,毕竟不是重体力活。恰到好处的体力活,让人肢体舒展,的确是另外一种休息。干到身上出汗时,干脆就脱去上衣光着膀子干活,挖土、搬石头、挑担等等,一天下来,可以消耗挥发不少汗水。因为心里一直想像着老房子装修改造完成那一天的样子,所以更加不觉得劳动的累。

谢天谢地,工程总算顺利完成。

老房子的后面,是一片竹林。我请人将老房子的院墙,用稻草泥粉刷了一遍,然后题上“幽篁里”的名字——这便是老房子今后的雅称了。这个名字出自唐代诗人王维的《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幽篁即是幽静的竹林之意思。这首诗可以说是我向来的大爱,明月下竹林中弹琴的风度,实在是可以让人痴慕的。王维是一名精通音律的大诗人,善弹琴,可我却并没有什么音乐细胞,更不会抚琴。所以,竹林虽然有了,却少一个可以抚琴的人。林中抚琴于我,只是一个念想罢了。或者竟学陶渊明去,且在墙上挂一张“无弦琴”,清风明月夜,取下琴来抚弄一番,也跟自己说 “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有时候也不必候着清风明月夜,但寻着一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日里,也不必入竹林,且泡一壶绿茶,拿一把竹椅,坐定在老房子的泥墙屋瓦之下——或者翻出竹林七贤中嵇康的散文《琴赋》,然后缓缓诵读一遍;或者寻出宋人邓牧的书《伯牙琴》,边读边发一番幽思,亦是一种天然乐趣。

想起陶渊明在42岁左右,即辞官回乡过起了真正归隐的日子,且在归隐的第二年,就写下了《归去来兮辞》这一千古散文名篇,我却在45岁的年头上,简直还一事无成——但是谈谈陶渊明的归隐往事,是还可以的。陶渊明的归隐有“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听着挺吓人,然而他的生活始终是清苦的,到了晚年,更是陷入了贫病交困的境地。但陶渊明是一个能够安贫乐道的隐士,这也是他人格高尚、为后人所称颂的地方。他去世后约70年,南朝的一位太子萧统,便是倾倒于陶渊明的品格和文采,从而成为陶渊明的一名热心宣扬者。年轻的萧统即是著名的昭明太子,不但在其《昭明文选》中,选了陶渊明的作品,更是为陶渊明单独编辑了文集,写了一篇情感洋溢的序文。真可谓是陶渊明的隔代知音。

陶渊明后来的隔代知音可不少。苏东坡恐怕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位了,他把陶渊明的诗,几乎和了个遍。然而,数千年下来,真正能做到像陶渊明这样安贫乐道的大隐者,并不曾有第二个。鲁迅先生也曾经说过,陶渊明的态度,是不容易学的。

确实不容易学,能学的,乐道倒还可以,安贫却是难了。即便在生产力发达的今天,谁又能轻言隐居呢?生产力固然提升了,隐居的门槛其实也一样大大提升。毕竟,“心理门槛”绝大部分人首先就越不过去——比如,越是在城市中忙碌、越是成功人士,越是如此;而“心理门槛”或许能越过去的人,经济门槛又往往是个大问题。毕竟,贫穷可是人生的大敌,尤其到了晚年,一旦陷入贫病交困的地步,哪里还有隐居的心思呢。况且,即便在经济窘迫中过你的隐居生活,你也写不出什么诗文、抚不了琴,不仅要承担物质上的痛苦,也要承担精神上的贫乏,这样的隐居,又有什么意义呢。现代人所常讲的“财务自由”,竟是这么重要。

扯远了,好像我竟有了隐居的心思一般。事实上我的人间烟火气,还远远不能达到那个火候。我的生存资料的谋取,毕竟还得依赖城市。农村,也并没有我的一亩三分地。未来生活的保障与否,也照样还不能让我摆脱忧虑。

不过,老房子在哪里,我的故乡却在哪里。何况,年迈的父母都还在老房子里继续住着。

老房子也见证了一些时代的变迁。特别是深山里的那些老房子,过去被人嫌弃,现在倒成了宝贝,人们简直要为它们“望峰息心,窥谷忘返”了。我得承认,小时候我和别的农村孩子一样,都曾经为自己的农村出身感到自卑过,城里人和乡下人,那时候就是两个不同文明世界的人。城里人看不起乡下人的心态,也比较普遍,二元社会的分界线曾经非常清晰。所幸时代在变,有变好的,也有倒退的,但城乡二元这条分界线至少从人们普遍的心理上,开始慢慢地退出历史舞台。这自然是一个好的变化,也是一个发达的文明社会通常要走的路径。

这些年时代的变迁中,其中一项主要的标志就是城市化。但城市化也终有到头的一天。农村虽然不一定就有诗情画意,但可能是人们追求“诗意栖居”的一道最主要防线。毕竟,一个国家的成功,终点显然不应该停留在城市里——也许有一天,当越来越多的城市人,有条件并且更愿意向往农村生活的时候,说明我们离文明就更跨进了一步。

-by 冯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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