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老妈妈

竖村是个人口很少的自然村,村里的固定住户,几十年来一直就保持着20户左右。前些年村子里倒也落成了几幢新房子,但同时又自然倒塌了几幢破旧老房,所以竖村的房屋数量,总体也就没什么变化。

但村里的变化也不是没有。在以前——这个时间点具体地说,却不知到底哪年哪月,大约就是从全国各地大搞城市化建设以来吧,这个村子的人口,就逐年地减少,主要是村里的年轻人,一个个都外出打工,挣了钱的,也都在县城置了房产;至于落成的几幢新房子,一方面都是原拆原建,另一方面,主要靠着这几户人家,家里还有未曾外出谋生的中年人在主持着生计,也都是辛苦攒了半辈子,才有了点钱建造新居。否则,这个村子还真是没法看了,走进村子里,看到的将全都是些破败景象——房子外墙脱落的脱落,倒塌的倒塌,有的整面泥墙都处于半倒之中,或者屋上的瓦片,有的也掉到了地上。竖村翻修新房子的高峰是在2010年左右,那个时候,没有人会想到十年后会有一场疫情等待着大家,更没想到,竖村这样偏远鸟不拉屎的小村子,竟然也被管控起来不让人员随便进出。

再往前数,甚至在更早的1990年代,那个时候竖村还是挺热闹的,虽然大家过着清贫朴素的日子,但年轻人外出的很少,70后这帮主力青少年们,正是朝气蓬勃的时候。到了晚上,大家就从各个角落回到竖村,晚饭过后,就聚集在村口的池塘边嬉闹游戏、大声交谈,或者到哪一家打牌下棋,或者就在门口玩跳飞机游戏,到处都是热闹的气氛。每每到了饭点时候,就能听到村里的妈妈们扯开噪门大喊“吃饭啦”,然后孩子们就作鸟兽散。但饭后很快又能聚拢来。竖村的村前有一条溪流,孩子们聚拢在一起,便三三两两地相约去溪水里捕鱼,或者捉泥鳅——泥鳅并不是只生活在淤泥里,溪流繁茂的水草中,也是泥鳅的天堂。孩子们先把畚箕摆在水草的一边,然后用一只脚从水草的另一边,往畚箕的方向用力踩起水草,就这样把泥鳅赶进了畚箕中。有时双手一提,满满的一畚箕泥鳅。这也是孩子们自我改善伙食的途径,有的厉害的孩子,在改善伙食之余,还能有多余的泥鳅拿去卖个小钱。这是捉泥鳅,另外,溪水里多的是石斑鱼等小鱼,孩子们将一只手摸进大石头底下的缝隙里,一边喊“抓住啦抓住啦”,一边就神色轻松兴奋地就从溪水里捞出一条鱼来。

从清澈溪水里抓到的鱼真是美啊!有时候舍不得带回去吃,又把鱼放回溪水里,下次它被谁什么时候抓到,就说不准了。

所以,竖村小则小,但也曾经充满欢乐过。而在这帮孩子当中,倒也有个“带头大哥”,他的年龄稍长,又有主意,所以孩子们也愿意跟着他玩。比如有一回,他就带着孩子们把几头水牛一块赶入池塘中——这口池塘其实在一座山的半山腰,由天然的山泉水汇成,池塘里的鱼,那可不是一般的多,但要徒手捉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把几头水牛赶下水之后,孩子们就拼命地拍打牛屁股,让几头牛在水里折腾起来,于是奇观出现了,水里的鱼纷纷跃出水面,有的直接就跳进了池塘浅水区的淤泥中,孩子们就在这时候跃出自己的身体,整个扑倒在淤泥上,双手同时奋力压住鱼身后,再用胳膊肘子一起将鱼抱起来,紧紧地扣在胸口,那一条条鱼就成了孩子们的战利品;但有时候鱼身很滑,孩子们没抱紧,也会发生鱼从胸口又溜走的情形。

人牛合作大战塘鱼,那真是叫一个欢乐淋漓啊!

竖村以前的孩子们,就是过得这样愉快。这些生活就构成了竖村那帮70后孩子的童年和少年生活的乡村回忆。

时间来到2018年。竖村那帮70后孩子们,大都也结婚生子,有的已经步入中年,比如那位“带头大哥”。“带头大哥”从小到大,就没怎么离开过竖村。他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在拆了原来老宅的基础上,建起了新房子、结婚成了家。他奉养着他的老妈妈,父亲是老早就去世了。老妈妈在村里人缘极好,不管男女老幼,她和谁都有话谈。虽然那时候已经74岁,身体却硬朗得很。

本来日子就那么过着,竖村也足够为老妈妈安度晚年提供了良好的生活环境。但命运在她74岁这一年,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老妈妈在夏天的时候,接到了儿子的癌症病危通知单——其实儿子已经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谁知道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以很快的速度一路恶化下去。眼见没有好转的希望,医院就不再允许儿子继续住院了。为了不在一个已经被命运宣判死刑的人身上浪费医疗资源,儿子就被逐出了医院大门。当然,文明一点的说法是“请出”。然而,妈妈和儿子只是农村里的普通人家,紧张的经济条件,也让他们不得不接受医院的安排。

儿子住院那段时间,老妈妈也不是在医院常住着,她偶尔会去医院,儿子由她的儿媳在照看。那段时间,老妈妈回村后,见到别人,脸色虽然凝重,但还是会有说有笑。她一直是个乐观的人,或许她以为还会有什么奇迹在她儿子身上发生吧。

然而儿子从县城的医院被请回了家,这却是一个严重的信号了,谁都知道回家和等死没有太大区别。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妈妈除了唉声叹气,就是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水。这时候她见到村民,明显看出难过悲伤了,她也开始向村民倾诉她的苦处。她已经老了,可她不想让儿子看到自己的悲伤。儿子从医院回来后,就没能够下过床,癌症病情恶化得更快了,他只能勉强吃下一点点东西,有时甚至完全什么也吃不下。这真是一件可怕的病情,就算神志清醒,也能把一个人活活饿死。

儿子的身形很快就销瘦了下去。老妈妈本来是一个硬朗乐观的人,然而儿子突如其来迅速恶化的病情,比她一生所有经历的苦难加在一块还要沉重,这苦难像一记万斤重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了她身上。

    妈妈每天默默地照顾病床上的儿子,看着一天比一天虚弱的儿子,她心里的防线也在一天天崩溃。其实妈妈是村里有名的“寡妇”,年轻的时候,她和丈夫吵架,没想到丈夫跑到水库里投了水、竟自杀身亡了。这是件属于非常遥远的尘封往事,然而村里的孩子们似乎都知道这个故事。妈妈的心里是后悔的,她曾经跟村里人说,自己不该和丈夫吵得那么厉害。她有说不出的苦,然而她都挺过去了,一个人硬是把孩子拉扯大、并且结婚成家,她也当上了奶奶。村里人几乎不谈论妈妈身上那桩可怕的往事,毕竟细节,也只有妈妈自己清楚。孩子们只知道,从他们有记忆开始,就知道妈妈是个乐观开朗的妇女,在村里是属于人缘极好的那种人。

妈妈就这样当了一辈子的寡妇,没有再婚。没有人能从她脸上看出她对生活有什么不满或者抱怨。70岁那一年,她甚至还在村口做起了小买卖,每天煎些馒头来卖,每天都是乐呵呵的样子。

    然而儿子突然恶化的绝症,给了妈妈致命一击,她这次再也无力反抗命运的安排。

    村里人也去看望她和儿子。她说来说去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丈夫是先她死的,现在儿子也要先她而死,“我怎么能让儿子先去呢。”大家听了,都很悲伤,然而也拿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只能陪着掉些眼泪,哀叹些气。

大家并没有意识到妈妈其实话里有话。

妈妈失去了往日的硬朗,脸上再也看不到笑容,大家只能从她脸上看见她内心的悲伤。

“我怎么能让儿子先去呢。”这句话过后的第三天早上,妈妈死了,她是用一根绳子上吊死的。没有人看见她行动的具体过程,现场也没有凌乱的痕迹。村里人发现她的时候,她的身体直直地挂在绳子上,却已经不再温热;村里人说,可能是前一天晚上上吊自杀的。

妈妈上吊自杀的消息迅速传了开去。村里人都很吃惊,然而他们也很快明白了——妈妈原来不想让丈夫儿子都死在她前面,她真的这么想,也真的这么做了。可能对妈妈来说,这是一个朴素的愿望。她实现了。没人知道妈妈在上吊行动前的最后一刻,和儿子说了些什么,可一向乐观开朗的老妈妈,为了不让儿子死在自己前面,竟然为此自缢身亡,兑现了她自己的“承诺”。

    这是妈妈对儿子最后的一点爱。这一次在命运面前,妈妈束手就擒了。她已经太累、太苦。

    而病床上52岁的儿子,也已经奄奄一息。妈妈上吊身亡的事,他已经知道了,而他最后所能表达的,也只有他的眼泪。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两行泪水从眼角缓缓流下,嘴角微微颤抖。这一定是人间至苦的泪水。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只是无数悲苦人生的其中一个,只不过,恰好这一个发生在竖村,那个曾经充满欢乐的小山村。

在妈妈身亡后的第二天,儿子也死了。他是病死的呢,还是为他的老妈妈伤心难过而死的呢?他的眼角,死后还留着明显的泪水印痕。

孩子们当年的“带头大哥”死了,死在了自己的村子里。他的媳妇和儿子,在村民们的帮助下,料理了后事。而村里一下子少了两个人,原本就已冷清的村子,显得愈发冷清了。

妈妈和儿子是在同一天出殡的。这样的事,不要说在竖村,即便在全县范围,也从来没发生过;甚至有可能,在全市全省范围乃至更大的范围内,都是罕见的吧。

出殡的那天,“带头大哥”当年在村里的玩伴,有几个知道消息的,都去了殡仪馆,但更多当年的小伙伴们,并不知道“带头大哥”和他妈妈去世的消息。竖村村民的朴素作风是,如果是好事,诸如村里有谁结婚什么的,家里人会告知在外地的子女,如果是丧事,却不想麻烦在外地的子女赶回去,家里有人代为参加丧礼便是了。

母子同一天出殡,丈夫的妻子、妈妈的儿媳,以及她尚未成年的儿子,在殡仪馆哭成了泪人。

哭得太惨了,殡仪馆的负责人说,这么多年没见过这么哭的。

母子同一天出殡的事碰到过吗,有人突然问。

负责人想了想,说还真没有。

这母子俩的命可真够苦的。

哎,这个老妈妈真不一般。

后来,殡仪馆里隔壁间的人,都听说了竖村这对母子同命的事,也开始在底下轻轻议论、感慨。

哥,你还年轻,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呢。

竖村的人,“带头大哥”小时候的一个玩伴,终于在遗体告别的时候,压低噪子说了一句。尽管他的声不是很大,但相信整个殡仪间里的人大概都听到了,因为这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低下了头,轻轻地拭了下眼角,然后又把头抬起来。

终于到了要进火葬间的时刻了。

当竖村的两名中年男子抱着两个小铁盒,交到“带头大哥”媳妇怀里的时候,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并且哭着,人就瘫软了下去,几乎要倒在地上起不来。

这可怜的即将守寡的女人。

那一天,竖村的村民在一种集体低沉肃穆的气氛中,办完了一件大事。晚上,村民们照例在村口的小广场上集合,谈着天,有人忽然想起来说,“带头大哥”的妈妈,竟然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

其实竖村的建村史,并不长,也就是从1950年才开始从最初的一户人家,发展到了20户左右的规模。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自然村,并不是一个行政大村。村里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前几年去世了,所以,再往下排,最年长的原来却是“带头大哥”的妈妈。

似乎,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在随后的十几年里,竖村照样在时代的大发展中,保持着它朴素的模样。外出谋生、在外置业的孩子们,依然只是偶尔才回到村子里,看一下他们还健在的爸妈们。

也许终有一天,竖村的面貌也会改变。事实上,也总有一些村子,正在逐渐地消失,然而人们可能并非真正清楚那些村子消失的原因。

也总有一些平凡的人生,却能留下人性中的至苦至悲与至明。妈妈在做出那个要死在儿子前面的上吊决定时,一定是决绝没有半点迟疑的。她是一个不识字的农村老妈妈,不曾留下片言只语,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遗书,也不会讲什么大道理。庆幸的是,竖村的村民们似乎都懂了她的道理。

这是老妈妈用悲剧表达的朴素的爱。这份悲剧主义态度,也许会让看了这个故事的人,对生命将更添一份敬畏。

-by 冯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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