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水井

老水井

我想替一口老水井立一篇文字。

在没有自来水的年代,无论乡村还是城市,井的重要性都堪比粮食。如果到广大的乡村去走一走,你会见到但有人烟处则必有水井,且往往一村至少一井。城市里面,也是依赖着水井吃水,井是人们的饮用水源所在。所以说“市井生活”,可见得井是生活气息很浓的一样事物。如今自来水管网发达,水井早就成了文物和古迹,围起来供游客和行人参观。尤其是城里的井。譬如就杭州城来说,走进某些巷子里,里头就往往藏着一口井,如清河坊大井巷之井;另外满觉陇附近著名的四眼井之井等。

杭州是个多水多山林的地方,山林之处,同样盛产泉水。依着山泉水掘成的井,自然是最妙的井,因这井里都是流动的活水,不像城里市区的井,只是地下水汇聚而成,水只能满到一定程度、无法溢出,无法溢出便失却水的流动性,因而这样的井水只能称之为死水。陆羽茶经就水的品质评定,也是“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杭州靠着钱塘江,江水固然有,但古人要去江心取水,毕竟是不容易的。

所以山泉流动的水井,实在是个宝。杭州著名的老龙井,就是这样的一口井。此处的泉水被称为龙井泉,泉水至今四季不断,水质清爽。泉水从山体的岩石缝中流出,汇入龙井,然后再从龙井满出,成为龙泓涧的源头,最后汇入西湖。

龙井泉是天下名泉,而我老家村里的那口井,早年的井貎和龙井倒有几分相像。若是当年也有名士吟咏,或者和什么名人典故发生点联系,说不定也是一处名泉、一口名井。

在乡村,没有自来水的年代,一口井可以养育一村人。

我的老家所在是一个很小的自然村,村子靠着一座山而建,从山顶往下,山坡缓缓地向着村口方向延伸。村民们曾经在平缓的山坡上,开垦出成片的耕地,种植蔬菜和各类经济作物,以及水稻。水稻种植面积多的那些年,山坡上到了夏秋之季,便显现出一片美丽的梯田风光。这些年,那些高处的水稻田早已荒芜,无人再去耕种,山坡也逐渐自然地自动“退耕还林”,植被开始繁茂生长,与山腰处的山林慢慢地连成了一片。

当年是凡有空地就必种粮食。至于那些山坡上水稻田的灌溉水源,感谢大山的恩惠,村民们在山坡上挖泥筑堤,利用雨水和山体地表渗出的水,聚水而成了几个池塘,这些池塘,既是村里孩子们的游泳池(虽然危险),也是农田的灌溉水源。

村民们又在村里靠近山脚的地方挖出一口井。那是一口老水井,到底有多老呢?村里活着的人,大约没人说得清了。老水井不大,椭圆形状,宽处不到一米,有大约四五米深。井口的青石块上,长满了湿润浓密的青苔,露出的石块部分,石色看起来光滑黑亮,显示着这口井的年龄。好在这个村子,人口并不多,只是一个小小的自然村,用水量并不大;老井水在很多年里,也是村民们唯一的饮用水源。而我就是吃着这井水长大的其中一个——井水“清、活、甘、洌”,品质上佳的水有这四大特点,这老井里的水都满足了,以至于我小的时候,只爱喝这新鲜的井水,不爱喝开水。

老水井在过去很多年,水量一直丰盛。我见过井水被抽掉后、露出井底的样子,底下是一片礁沙皮,没有淤泥堆积,怪不得井水总是很清澈;井水就从井底的地底下,汩汩地涌上来,源源不断,哪怕是大热的夏天,水量也依然不减。这股天然泉水的源头,终归和村后的山体有直接关系吧。我记得小时候,爷爷奶奶甚至跟我说这口井的底部和东边的大海连通,所以泉水才会不断涌上来。的确是一个美好的故事。

井水几乎终年常温。冬天,家中水缸里的水是冰冷的,而刚从老水井打上来的水,则有点温热,井面上也会蒸腾着一股水汽;夏天则是井水最显得清凉甘甜的季节。井水清凉透彻,那时候还不曾见过冰箱长什么样,在打回去的井水里放进西瓜或啤酒瓶,不用过太久,就能吃到冰甜的西瓜、喝到冰冽的啤酒。老水井就是村里一个天然的冰箱。

夏天的傍晚,井边往往热闹非凡,男人们轮流挑着水桶去井里汲水担水,全家人喝的用的水,全都在这口井身上;女人们有时候则去井边洗菜。然而人们用水的速度,远远赶不上井水上溢的速度——井底的涌泉水量太大了,老水井不一会就满,然后井水就溢出水井、沿着井边的小水渠顺流而下,村子里便有了一条贯穿的水流。

那是老水井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我也记得,老水井最富生命力的时候,也正是村子里最热闹的时期,那时候年轻人还都留在村子里,孩子们也都在村子里欢闹追逐。妈妈们则经常在饭点的时候,扯开噪子大声喊着“吃饭啦”。

我的少年时代和所有其他务农的农村孩子并无两样——夏天,“双抢”开始了,这是农村一年中最忙碌、最累的时候,既要收割早稻,又要播种晚稻。又因为正值七月,天气炎热,所以一般都是“早出晚归”——为了赶凉爽,经常很早就得起床,然后傍晚三四点再出门,天黑时回家,以避开最热的中午时分。清晨,在太阳还没有升起之前,我们走向田野,在一片水稻田里,挽起裤脚、挥动镰刀,打下一粒粒谷子;中午时分,天气实在太热,便回家吃午饭。午饭通常很简单,有时甚至没有菜,在米饭里加入猪油、盐和酱油,捏成一个饭团就将就着吃了,饭后在门外的阵阵知了声中,倒是可以先美美地睡上一个午觉,待太阳稍微西去之后,再戴起草帽,重新走向田野。一天的农活下来,有时候会搞得浑身泥泞,手臂上还会被水稻的叶子割出一道道伤痕来。而夏天的夜晚,借助清爽的井水,可以很快就将疲劳消除——晚上回到家,劳作了一天,身上又热又粘,一身臭汗,这时候在院子里站定,双手举起盛满井水的脸盆,然后一下子从头上倾倒而下,那清凉舒透的感觉,会让人深吸一口气,简直要让人飞起。有时候谁家从城里来了孩子,城里孩子开始并不知道农村的房子里没有卫生间,村里也没有澡堂,只能这么在院子里站着冲凉洗澡,不过,孩子们对于生活环境的改变,总是能很快适应。于是,城里孩子和农村孩子,很快就互相泼起了水,在院子里追逐㛸闹。愉快的夏天的傍晚,往往就这么来临了。

事实上,那时候农村房子里不但没有卫生间,更不曾见过冰箱空调,电风扇也少见。村民们在院子里用井水冲洗完毕、吃过晚饭之后,便进入了纳凉时间。这时捞起在井水里浸了一天的西瓜,吃起来既清凉又甘甜。乡间夜晚的微风,凉爽怡人,天空高大明净。大人们聚在村口的空地上,手里摇着蒲扇、谈着天,男人们光着膀子,一幅悠然自得的样子——虽然生活在那么小的一个山村里,但他们似乎对外面的世界很了解,总有谈不完的天。谈着谈着,却见着满天的繁星出来了;或者有时是一个明月夜。于是,大家再闲聊两句,便各自回家,也就到了上楼睡觉的时间。而我的夜生活往往刚刚开始。

大人们上了楼,我在院子里坐着,这时候飞来三五成群的萤火虫。有时候,萤火虫停到了某个植物叶片上,这时我便拿着一根空心的秸杆,小心翼翼地将秸杆靠近萤火虫,竟然还能把萤火虫装到秸杆里;然后,小小的萤火虫就在秸杆里一闪一闪,发着微弱而鲜艳的光,仿佛我的手上举着一颗星星在闪烁。当然,萤火虫是不会受到伤害的,那样可爱的一个夜的精灵,谁忍心伤害它呢?

很多年以后,我一直觉得萤火虫是童年的一个象征。现在,也许是环境气候变化的原因,也许是童年不再,我很少能够再次在夏天的乡间,在我曾住过的院子里,看见三五成群地萤火虫飞来飞去;偶尔能看见一只萤火虫从眼前飞过,已经是十分难得。

如果说有一种虫子让人特别怀念,那应该就是萤火虫了。

有时候,院子里摆上了小竹床,我就爬上小竹床,仰面躺着,看见夜的飞机在头顶的天空一闪一闪地掠过;有时候也看见流星,在遥远的天边倏忽一下划过便消失不见;或者什么也不看,微闭上双眼,让夜的风轻轻吹拂着自己,耳畔听着夏夜有节奏的虫鸣声。虽然院子就那么点大,头顶所能望见的天空,也不过四五个平方公里,但是在那样的夏夜的院子里躺着,你会觉得一切世间的美好都已经被自己遇见过。

而且从前乡间的夏夜,并不像现在这么炎热。院子里的地面,晚上开始也是热乎乎的,这时候清凉的井水便又派上了用场——用井水在地面浇过两遍之后,地面的热气就消减了许多。如果在院子里坐到前半夜,身上还嫌热,或者又出了点细汗,那么这时候便用井水往身上再从头到脚地淋一遍,那真是彻底清凉到家了,从来没有过的舒爽。

所以,老水井不但是村里的饮用水源,也是村里的天然凉库,实在是一天都少不了它。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水井渐渐地失去了它的作用,村民们不再去老水井挑水,女人们甚至也不再去井边洗菜了。而且,也不知道什么具体原因,老水井的出水量一天不如一天,水质也没有以前清洌甘甜了。村民们在一处远一些的山间,发现了一泓出水量更大的泉水,于是集体在那泓泉水那里,修建了一个大型的饮用水池,家家户户装上了自来水表,通过自来水管,将这股泉水直接引到家里。

要说这眼新泉水的水质,确实和从前的老水井差不多,但村民们用上自来水,和老水井出水量减少、水质变差这两件事,到底哪一件在先呢?似乎也很难考证。也许老水井是一口有灵性的水井,它想既然没人去它那里汲水了,便逐日地懈怠了下去吧?

村民们用上了自来水,方便自然是方便了许多,挑水毕竟也是个力气活。只是少了那份欢乐。况且,村里的年轻人基本都外出了,要是没有自来水,留在村里的老人们还真是要为挑水受罪呢。

老水井养育了几代人,渐渐地成了村里静静的一角,没什么人再去光顾。当年泉水外溢的一口活井,不知怎的成了一口死水井。其实某处泉水水源的突然凋零,这种景况也别处也不是没有。我就清楚记得,杭州城里的白沙泉,在21世纪初期的时候,哪怕是大热的夏天,也仍然出水丰沛,泉水填满那个天然的水坑后溢出,形成一股水流向山下流去。而附近的市民们,喜欢拿着水桶去白沙泉盛水,带回家享用这免费的上好泉水。那场面,真是富有生命力啊。后来白沙泉也是慢慢地衰败,出水量大减,人们围着石坑欢乐打水的场面,也不复再现。

其实一口井,往往有一个故事。井的衰败变迁,又何尝不是时代发展的一个缩影,某些时候也是一个牺牲品。只不过,人的记忆是很容易消失的,很多习以为常的事物、故事,我们活着的时候,习惯了视而不见,那么只消两代人之后,这些老水井的记忆或许从此就从地球上消失——你看,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村里那口老水井的确切来历了,也不知道当年挖这口老水井时可曾有过什么故事。

所以,或许,我能替村里老水井的记忆,立个小小的传吧。

-by 冯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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