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会否有诗意

曾几何时,农村的孩子读书,最大的动力就是通过读书考试“跳出农门”。如果从2024年往回数,这段历史离开我们也并不久远,不过二三十年罢了。

比如在1990年代,初中毕业时,农村学生中最优秀的孩子,往往选择考中专,而不是选择考高中、然后考大学这条路。最主要的原因是,彼时只要考上中专,就意味着有工作分配,并且将一改自己的农民身份、成为一个“居民”,拥有城里人的身份。当然,那时候的大学录取比例也非常低,与其把不确定性放在三年后的高考,不如早一些锁定确定性,毕竟,农村的家庭供养一个孩子读书也不容易,多上三四年学,就意味着增加三四年的成本。所以,一旦高考失利,意味着高中三年的努力付水东流,因为高中生毕业后的境遇,是农民的仍然是农民。

为什么那些年农村的孩子,这么渴望跳出农门呢?

是农民,就意味着没有工作分配轮到自己头上,只能回到农村,以没有前途的务农为生。当然,后来随着乡镇企业的出现和增加,给考不上中专和大学的农村青年们,提供了就业的机会,务农不再是唯一的选项。尽管没有彻底摆脱早出晚归、弯腰躬背的田间劳作生活,但毕竟不用完全和他们的父母辈一样,一年到头被拴在土地上不得离开。

但回到农村,终究是“失败者”的下场,农村并不是可以诗意栖居的地方,并没有诗情和画意。1980和1990年代的中国,城乡二元社会的鸿沟还是那么明显,城里人和乡下人,农民和居民,似乎是两种人类标签。生活在农村,就意味着经常会遭遇停电,有的偏远农村可能到1980年代甚至还没有通电,点煤油灯照明是那时候的常态。在农村,路上没有路灯,晚上出门不便;家里也没有抽水马桶,大小便都在两个大木桶里进行,要时不时挑着出粪,现在若看见,一定觉得恶心而又肮脏。农村里也没有其他基础设施,言而总之,全显着落后。

而所有这一切,农村孩子对于自己农民身份的改变是最迫切的,他们知道,只有自己跳出了农门,才能避免像他们的父母辈一样感觉低人一等。一切的努力,最大的动力,就是要成为城里人,获得城里人的身份。

出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却无比渴望离开农村,这就是农村孩子读书就学曾经的基本心态。身份的改变意味着命运的改变。本质上,农村孩子通过读书考试跳出农门,和科举时代读书人希望通过科举进仕的心态并无两样——相同点也很明显,除了考试,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改变自己的命运。

后来,情况稍微有了点变化,也许是1990年代的某个时间点,我记得当时出了一个政策,将“居民”身份当作商品销售,只要出一万元,就可以买到一个居民户口、摆脱农民的身份。我老家村里的一个姑娘,还真凑齐了一万元钱,买了一个居民户口,并最终得到了一份农村信用社里的工作。要知道,一万元在那个时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万元户”曾经是有钱人的象征。一个村里要是出了一家“万元户”,那可是一件让人十分羡慕的事。为什么那么珍贵的居民身份,竟然拿来卖钱了呢?其实是时代即将发生改变的前奏,就像“万元户”即将成为一个历史名词一样。

剧变终于开始发生。一场新的改革兴起,1990年代开始出现下岗工人,很多人的工作在一夜之间消失。村里那个花了一万元买了居民身份的邻居,她大概也没想到,自己原来是卷进了一场时代洪流里。

谁又能想到呢?再后来的后来,农村的孩子考上了大学,有些人却要想方设法保留自己在农村的户籍。甚至有些老家在农村、户籍已经转到城里的“新城里人”,也想着法子想要把户籍迁回到农村。

但是,时代的车轮往哪个方向前进,有时候我们并不能看清楚。

夏天对于命运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因为关系着农村孩子人生命运的中考、高考,都在夏天进行。

1997年的夏天,终于我也迎来了“跳出农门”的关键时刻——高考。十年寒窗苦读,成败就取决于几场关键的考试。我那个时候满心向往着北京这样的大城市,但结果却发现自己考试发挥欠佳,于是考试才刚结束,我就陷入了焦虑之中。

但不管怎样,我必须得离开学校了。我从镇上的中学回到了农村,接下来我能做的,只有在焦虑中等待考试结果。想到考试前的那些豪言壮语,以及对家里人许下的一定考上大学的保证,我的焦虑进一步加深了——倘若考不上大学,难道要复习一年再考?这是我万万不愿意的;或者竟要在我出生的偏僻农村,当一辈子农民了?

七月真是一个残酷的季节,炎热的天气,焦虑的等待,不确定的未来——我在炎热的七月午后,曾经一个人有事没事地跑到村口眺望,或者坐在村口池塘前的石阶上胡思乱想、发呆。

不过农村里的农忙季节——“双抢”也开始了,这是农村一年中最忙碌、最累的时候——既要收割早稻,又要播种晚稻,而且那时候讲究的是“精耕细作”,从播种到收割,要经过好多道程序。又因为正值七月,天气炎热,所以一般都是“早出晚归”——为了赶凉爽,经常很早就得起床,然后傍晚三四点再出门,天黑时回家,以避开最热的中午时分。

记忆里打我能干活起,每一个夏天我都会在田里帮父母一起“双抢”。1997年的夏天自然也不例外——在命运宣布我“跳出农门”之前,我和所有其他务农的农村孩子并无两样——清晨,在太阳还没有升起之前,我们就走向田野,在一片水稻田里,挽起裤脚、挥动镰刀,然后打下一粒粒谷子;中午时分,天气实在太热,就先回家吃午饭。午饭通常很简单,有时甚至没有菜可吃,于是就在米饭里伴点猪油,撒点盐,捏成一个饭团将着着就吃了,好在这样的饭团,倒也入胃,填饱肚子不成问题。饭后,在门外的阵阵知了声中,倒是可以先美美地睡上一个午觉,待太阳稍微西去之后,再戴起草帽,重新走向田野。水稻田里一天的农活干下来,弄得浑身泥泞,手臂上被水稻叶子割出一道道伤痕来;衣服,自然是已经全部湿透。而且这些活,全凭着一双手一双脚,没有半点机械的帮助,是纯体力的活。“面朝稻田背朝天”,打完了稻谷,还要用一双肉肩将谷子一担一担地从田头,步行着挑回到家里。

在水稻田里干活,有时候可以抓到一两条黄鳝,这是运气好的时候,晚上至少有了一顿改善的伙食。其实那时候的田里,黄鳝并不少,只是这小东西太滑太溜,要抓到可不容易。

1997年的夏天是我记忆里最后一个与父母一起农忙的夏天。白天的农忙之后,夜晚却有难得的享受。其实农村里的夏夜是那样迷人——傍晚时分,泼上冰凉的井水在地上给地面降温,入夜后搬一张竹榻到院子里,躺着,抬头便是满天的繁星,天空高大明净,而大人们则坐在竹椅上纳凉,翘着二郎腿,手里摇着把蒲扇,一幅悠然自得的样子。有时候凉爽的风会从遥远的地方吹来,风中传来水稻田里的阵阵蛙叫声;又有时候,走出院子,到村口的小路上散个步,而荧火虫就在那里飞来飞去,有时路边还会盘着一条大蛇,似乎也在那纳凉,一动不动。夜晚的山村,有声音但没有噪音,又偶尔有几声犬叫,宁静又安详。

所以,如果静下心来,农村生活并没有那么可怕,至少1997年的夏天,农忙生活减轻了我对考试成绩等待的焦虑,直到有一天,报纸上登出了浙江省的高考成绩——在密密码码的考生名单中,我发现了自己,成绩与之前估算的非常接近,那么接下来就看之前填报志愿的运气了。后来我庆幸自己挑了一所并不十分热门的学校,而且是在遥远寒冷的哈尔滨。大概是少了竞争者的关系,使得我被顺利录取。

随着录取通知书的到来,我在农村的最后一个暑假也就快要结束了。虽然不能去自己最想去的地方,但毕竟我要去的城市也是一个遥远的地方,而我对远方充满期待。这或许和我之前从未出过远门有点关系——在上大学之前,除了上学时要寄宿在县城,其余时光都在乡村度过;或许少年时代轻吟浅唱过的一首流行歌曲——《外面的世界》,也曾经在无形中影响过自己吧。

我生平第一次坐火车,也第一次见到了那些北方的乡野,与我的家乡是那样不同——玉米地一望无际,而附近却见不着一个村庄;见到了村庄,那些房子大都是一层楼的低矮房子,稀疏地分散着,和江南的农村面貌大不相同。我知道,不但南方的夏天的确离我远去了,火车载着离去的,还有我的少年时代。

我的少年时代也曾经意气风发、志向勃勃。但是若干年以后呢?譬如现在,我对世界的看法,对志向的理解,已经全然不同——从过去一心想着“跳出农门”、向往大城市的生活,到如今却是一心向往着乡村,渴望有一天能够离开城市回到乡村生活。然而,城市已经成了衣食父母,想离开的时候,却已经难以离开了。

社会生活节奏的加快,与时间成为历史的速度正越来越成正比化——比如一年以前的事,现在甚至都可以称为历史了;若干年后,也许人们将对昨天都充满疑问,昨天将成为今天的历史。当年横在眼前的那道农门,终于是被你跳出了,然而夏夜的星空,宁静清爽的空气,荧火虫的微光——这些难道竟能在城市里找到吗?而从“下岗”到“失业”,无论是社会舆论还是国家,都不再显得温情脉脉,你在城市里的生存压力,只有你自己来承担、自己接受生存压力的逼迫——尤其是对那些农村出身、尚未在城市里立稳足跟的“新城里人”来说,这种感觉尤甚。

这时候,或者将来,我们又能否在我们出生的村庄安度晚年,看夕阳西下时,让余生终于有了诗意?

-by 冯子明

发表回复

您的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