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编:窃符

话说魏信陵君无忌公子,自接到赵平原君的告急求助信之后,数次三番劝说魏王发兵救赵,奈何魏王心中惧怕秦王,担心救了赵国后会遭到秦国的报复,故始终不肯发兵。

信陵君心中焦急,然又无计可施,不免十分惆怅。他与平原君私交甚笃,况且自己的姐姐就嫁给了平原君,所以,除了是朋友,平原君还是他的姐夫。如今秦国派兵攻打赵国,攻势甚急,信陵君知道,不到万不得已,平原君是不会向他求助的。可是魏国大权集于魏王,虽是公子求情,那魏王却铁了心,终是不肯有一丝松口。平原君满心期待魏国救兵,左等不至,就又发了一封求助急信。他知道信陵君是个重信义的人,一定会在魏王面前大力请为赵国发兵。

可魏王不肯,信陵君也没办法,其门客亦无人能劝得动魏王,可他又不愿负平原君之托,决不做那见死不救之人。于是,便带领自己门客三千余人,组成一支军队,前去救援赵国,准备决一死战。

信陵君不敢告诉魏王。凌晨启程,带着队伍悄悄地便往城门赶去。信陵君忽然想起,那守门之人侯生,数月前他曾厚礼相待,引为知己,怎么把他给忘了。及至门前,果然见到侯生,信陵君下马相见,言将与门客去往赵国,与秦兵作战。那侯生却只是不冷不热地说道:“公子虽然有门客数千人,但在秦兵阵前,岂非以卵击石,白作牺牲,又有何益?老汉已是70岁古稀老人,得公子厚待,却不能同行,公子保重。”信陵君听完一怔,他没想到侯生竟是这般态度。正欲开口再说什么,却只是叹口气,拂袖而去。

出了城门,信陵君在马上终是有些意难平。他想着侯生虽是一个看门的贫苦老人,当初因听说他是个有贤德的隐士,故而自己主动与之结交,请为门下上宾,自己对他也是无微不至、礼遇有加,为何此去,他却没有热情言语,也没有什么谋略谈及?如此细想一遍,按捺不住,心里觉得定要去问个明白,便让门客驻扎等待,自己骑马飞奔复返城内。那侯生却早已在城门边等待,此番脸上却是笑意盈盈。信陵君下马,也就直白问道:“先生知道无忌会返回城内,故而在此等候么?只是无忌前番出城门时,先生言语冷淡,为何此时却笑脸相迎?”那侯生弯腰揖了个礼,说道:“公子平日厚待老汉,前番出城门时,老汉言语冷淡,公子心中必生不快,所以老汉料定公子必会回来。”

信陵君道:“先生料事如神,无忌回来,正是要向先生请教其中缘由。”

侯生笑道:“出城之时,人多且嘈杂,不便议事。公子在魏王面前请求发兵救赵之事,老汉早已听说,只是如今魏王惧秦如老鼠畏猫,言语已不可劝,非用非常之计,但此计亦得有非常之行动。只是一旦救赵失败,则公子及数千门客,性命尽皆不保,故而老汉未曾去找公子示明拙计。今日见公子已然率门客出城,诚见公子救赵发于情义而决心之大,已到了不得不发的地步。既然已有如此非常之行动,老汉也不得不向公子示明非常之计了。”

信陵君一听有非常之计,大喜道:“先生既有非常之计,何不早早言明,无忌正愁无计可施,此番出城,也是做好了全军覆没的心理准备。先生既有非常之计,无忌当还有再见先生之时。”

侯生点点头,将信陵君拉到一边寂静处,说道:“公子救赵,必得至少数万军士方能行动。大将军晋鄙正率军驻扎在魏赵边境处,约有军队10万之众,足可联合赵国抗击秦军。只是公子须取得兵符,才能代替晋鄙、取得指挥权。”

信陵君听完,不由眉头紧锁,须臾又愁容满面道:“那兵符魏王向来藏于卧室,如何取得?”

侯生道:“老汉拙计,正为解公子烦恼。如今魏王身边最受宠幸的妃子可是如姬,是也不是?”

信陵君道:“正是。”

侯生笑道:“公子可是如姫的大恩人,如果私下向如姬请求,让她趁魏王不注意,偷出兵符,则公子就事成大半了。”

信陵君茫然道:“如姬固然有偷出兵符的便利,可偷兵符是重罪,她又如何就肯帮这个忙呢?”

侯生哈哈大笑,道:“我这个老汉都不曾忘记公子的义行,公子自己看来倒是忘了。那如姫有一个杀父仇人,她求魏王报仇,魏王却始终找不到杀父凶手。三年前,公子却谴门客找到其杀父凶手,并将凶手人头带到了她面前,如姫感公子大义,曾言若公子有难需相助,即便是死她也在所不辞。如今,正是如姫报恩的时候了。”

信陵君听完,用手拍着脑袋叫道:“确有此事,确有此事,若非先生提醒,无忌当真是忘了。”于是,信陵君依侯生之计,安排亲信,秘见如姬,请为窃取兵符。那如姬果然也是守信之人,爽快应允,第二日,便趁着魏王大醉,竟将兵符偷出。信陵君得了兵符,再去密会侯生,侯生道:“如今兵符在手,公子须尽快前往晋鄙军中,以免生变。只是那晋鄙将军,见到公子单持兵符、未得魏王手谕,恐向魏王报告,不肯即刻交出兵权,若如此,只好当场取他性命了。”

信陵君难过道:“晋鄙是魏国的一名忠诚老将,杀之实在不忍。”

侯生道:“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公子不忍心,就让老汉的朋友朱亥随同,晋鄙若愿即刻交出兵权,两全其美,那是最好不过,否则就让朱亥将其击杀。”

信陵君道:“先生这位朋友,无忌拜见过几次,但他对无忌的态度甚为冷淡,如何肯随同行此大事?”

侯生笑道:“公子是不了解朱亥而已,此人是个侠义之士,必不负公子之礼,老汉这就随公子去找朱亥。”说罢,便拉上信陵君,就在城门近处的一处肉市间,找到了朱亥。那朱亥虎头熊腰,身材魁伟,听了侯生的一番说明,便对信陵君说道:“朱亥此前并未对公子之礼致谢回礼,只是因为这些小礼小节并无什么用处,如今公子有急,正是我朱亥效力的时候了。”信陵君听完,心中大喜,不由得更加叹服侯生之贤德。

信陵君得侯生计谋,窃得兵符,星夜赶往晋鄙军营。此一节暂且按住不表。单说那侯生,原本是齐国人,多年前因得罪有司,流离到魏国。不期在魏国都城大梁,谋了个看城门的营生,便在大梁隐姓埋名,贫苦度日。

魏人只道他是侯生,并不知其底细。侯生看了一辈子大门,生平爱好,唯读书饮酒;然而看门之人,难免与路人攀谈,亦有相助路人的时候,时间久了,侯生的贤德美名渐渐传了开去,加之读书日久,谈吐自然不凡。侯生在大梁生活了40多年,终是孤身一人,从未婚取,魏人便以隐士相称。信陵君门客日众,门客中有与侯生相知者,便向信陵君言说侯生之事。信陵君生平最仰慕民间贤人,但凡有才德之士,无论对方身份多么卑微,他都乐意主动结交。故而信陵君的名声也越来越大,投奔他的人也日益增多,不期门客数量竟已达到三千之众。后人论史,言战国有四公子,即魏信陵君、赵平原君、楚春申君、齐孟尝君,四公子之中,太史公司马迁尤重信陵君。

信陵君听说在他大梁城内,有侯生这样的隐士,便欣然前去相访。见了侯生,此人穿着简陋朴素,风骨异常。那侯生见了信陵君,却也如见常人一般,只弯腰揖一下礼,淡淡地道:“久闻信陵君贤名,老汉不过是一个看门的老朽,何以大驾光临?”信陵君却态度谦恭,弯腰行了个大礼:“无忌闻先生贤德,故而仰慕拜见,还望先生勿以为怪。”侯生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老汉已是古稀之人,恐无助于公子。”信陵君道:“先生修养品行,甘于寂寞,天下贤士俱称先生美名。无忌听闻先生爱读书饮酒,如能有空光临无忌舍馆,饮酒对谈,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无忌不敢对先生有所图。”

那侯生听完这一番话,道:“公子贤才,果然不虚。老汉正要出门去见我一位朋友,今日公子不如暂请回去。”信陵君道:“既如此,不如让无忌陪同先生同往。但不知先生这位朋友,是何样人物?”侯生呵呵笑道:“我这位朋友,名叫朱亥,是个屠夫,不过别人不了解他的才能,他只是埋没在屠市中罢了。公子有兴趣了解,就让老汉引为荐识也好。”

信陵君心下高兴,命人包裹百金,欲献给侯生,并牵来自己乘坐的马车,以恭请侯生上座。侯生正色道:“老汉修养品德数十年,公子莫非今日要以百金破之?”侯生只是坚决不受,信陵君也不再勉强,请侯生与己同坐一车,且位于左侧,以显尊贵。那侯生倒并不谦让。

信陵君的随从之人,觉得这个老头好生不客气,向信陵君示意,信陵君却只装作没看见,对侯生反而愈加尊敬恭谦,竟亲自驾起马车,往屠市而去。

到了屠市,信陵君伸手将侯生从车内小心扶下,跟随在一侧。这屠市乃污秽之地,如今来了一位身份尊贵的魏国公子,却对一个市井老头毕恭毕敬,不免很快聚集了一堆人参观议论,大都是言老头过于无礼,而赞信陵君之美名。那虎头熊腰的屠夫朱亥,正举一把斧头在案板上斫砍,忽见得侯生前来,立刻放下斧头上前行礼。那信陵君抢先一步抱拳道:“想必这位就是朱亥了,无忌拜见,幸会幸会。”那朱亥略吃一惊,望了望侯生,对信陵君抱一抱拳,淡淡说道:“久闻大名,幸会。”侯生对信陵君道:“老汉还有些话要跟朱亥说,公子今日不妨先回。”信陵君道:“也罢,改日无忌再请先生到敝府饮酒谈天。”言罢,信陵君遂与二人告别回府。

过几日,信陵君果然在府中摆酒席,宴请侯生,并欲同请朱亥,朱亥一方面谢绝了邀请,一方面也不曾表示答谢,态度显得一般冷淡。请了两三次,都是如此,信陵君门客诸人都言此人无礼,信陵君也觉得此人奇怪,全无礼法。倒是侯生,每次都高兴而来,一次却拉着信陵君的手,笑眯眯地说道:“公子当初礼贤下士,屈尊相访老汉,老汉故意为难公子,暗中观察公子举动,公子不以为意,又送老汉到屠市看望朱亥,老汉无礼,而公子贤名则愈盛。公子之礼遇,老汉自当相报。”

回头话说信陵君后因侯生之计,窃得兵符后,火速赶往晋鄙军营。到了营中,信陵君只带着朱亥一人,前去拜见晋鄙,那晋鄙见信陵君手上只有兵符,没有魏王的手谕,果然说要报告魏王,待确认后才交出兵权。此时朱亥在一旁厉声喝道:“老将军违抗王命,就是要反叛了。”晋鄙才刚问“汝是何人”,却被朱亥用一双铁锤突袭,击于脑上,顿时脑浆迸裂,一命归天。可叹一员老将,未能战死沙场,却死于屠夫之手。

信陵君即刻整顿军营,接手兵权。那晋鄙手下一班将领,一则见信陵君乃魏国公子,且手上握有兵符,二则晋鄙已死,信陵君强势,亦无话可说,唯效命而已。不几日,信陵君整顿军营完毕,得精兵八万余人,便连夜拔营进发,在赵国城外,与秦军展开死战。平原君和赵王闻说信陵君援军已到城外,不觉精神大振,乃组织赵国强兵一支,冲出城外,与信陵君里应外合,竟将秦军打得大败。秦王无奈何,只得召回秦军。

信陵君自此一役,更是名声大噪。赵国君臣百姓,对信陵君亦是感激不尽。只是信陵君惧魏王治罪,不敢回魏国,便谴部将带领魏军班师回朝,自己与诸门客却留在了赵国。

话说魏王发现兵符失窃,又惊又怒,问如姬及内宫诸人,回答只说不知。随后消息传来,说信陵君已持兵符至军营,还假传魏王命令,击杀了老将晋鄙,魏王大怒,下令要将信陵君追回严惩。奈何信陵君已率军出发,追之不及。

魏王气急败坏,又出诏令,言信陵君大逆不道,犯了欺君之罪。朝庭上下,亦无人敢替信陵君说一句话。不曾想数日之后,竟传来消息,信陵君击败秦军,救赵成功,魏王又转怒为喜。大军班师之日,却不见信陵君及诸门客同归,魏王问及,左右言信陵君因窃符并且击杀晋鄙,怕魏王治罪,故而不敢回国,留在了赵地。

此时有朝臣上奏,言信陵君击退秦军,既得了赵国人情,又挫了秦军锐气,壮了魏国国威,实在是魏王之福。魏王不觉洋洋得意,然而对信陵君怨恨之意,尚未完全消解。又有朝臣上秦,言信陵君窃符之事,定是门客献计,如能将此门客治罪,则信陵君之过错可不予追究。魏王嘉许,遂发布告,并通报赵王。

且说侯生见魏王布告,乃自言自语道:“果然还是来了。”于是收拾衣冠,柱着根拐杖,到魏王宫中,言说献计者要见魏王。魏王召集群臣,坐于殿上,那侯生慢步入殿、步履蹒跚,群臣见之,无不哑然。侯生视而不见,趋步直前,见了魏王,并不下跪,只是作礼说道:“老汉侯生,数十年来看守东门城门,得公子无忌厚遇,献计窃符者正是老汉,望魏王治罪老汉,召公子归国。”魏王正色道:“可知罪在何处?”侯生并不惧色,抬头正视魏王,缓缓说道:“可罪可不罪,在于魏王,昔公子救赵,是为大义,而魏王不许。老汉不忍看公子无辜送死,万不得已,才出此窃符一计,若非窃符,恐公子早已沦为秦军刀下之鬼,魏王亦失一子。”魏王听了,沉默不语,似有所悟。

那侯生继续说道:“老汉年老,本应随公子大军同往,为公子死于战场之上,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成行,晋鄙老将军又被击杀,是以老汉唯有一死,即报公子知遇之礼,又抵欺魏王之罪,可谓死得其所。”说罢,竟猛地一头撞向边上石柱,当场头碎而死。

魏王叹侯生忠烈,下令厚葬。并派出使者,欲迎信陵君回国。信陵君听说侯生之死,大为悲痛,朝着大梁方向,默坐三日,以示纪念之情。然恐回去后魏王生变,终究不愿回魏国。赵王赏了五座城邑给信陵君,信陵君在赵国一待就是十年。

十年后,秦国派军队攻打魏国,魏国危急,魏王急派人再请信陵君。信陵君在门客的游说下,终于回到了魏国,与魏王两个,抱头痛哭一场。魏王将全国的兵权正式授予信陵君,信陵君统率魏国军队,击退了秦军的进攻。那秦王两次折兵于信陵君之手,不觉十分恼恨,于是实施离间计和反间计,挑拨魏王对于信陵君的信任。最终,魏王中计,夺了信陵君的兵权,渐渐疏远了信陵君。信陵君也心灰意冷,便也不问朝政,每日只与门客在家中饮酒为乐。

四年之后,信陵君终因饮酒过度而亡。消息传出,秦国再派大军攻打魏国。信陵君即死,门客亦四散奔走,魏国遂失能人志士,十几年之后,终至亡国,为秦所灭。

是为可叹。

-by 冯子明 2004.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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