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屈嬃这几天很焦虑。街上都在谈论说,顷襄王很恼怒,她的弟弟三闾大夫屈原又一次被放逐了。这一次放逐的缘故,是子兰和靳尚两个,在顷襄王面前说屈原骂他忘了父亲怀王的仇不报,却只顾贪图享乐,是个不忠不孝之徒。屈原其实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不过,子兰和靳尚说他说了,顷襄王当然就认为他是说了,于是恼羞成怒,彻底削去了屈原的所有官职,将屈原放逐回了老家。
那番话本来也是事实,不过,顷襄王不喜欢听事实,这是子兰和靳尚所深知的。其实屈原有没有说过那番话,根本也不重要。顷襄王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一直想找个理由让他消失。要找理由,那还不容易么。
屈原被放逐的消息传得很快。楚国的老百姓不会忘记,他们的楚怀王——顷襄王的父亲,是怎样屈辱地客死在秦国。那分明就是明目张胆地欺骗,一国君主可以公然以行骗的手段,将另一国君主骗往本国囚禁。楚国百姓知道,他们的怀王在秦国受了秦王的凌辱,也不是没抗争过,中途曾经逃跑,可竟然又被秦王派出的军队抓了回去。这算什么回事?两国交战,普通来使尚且不斩,何况怀王毕竟还是一国之君,何况怀王与秦王还是结姻的亲家,何况楚国还是一个大国。可秦王欺负起楚王来,却偏偏抛弃了一切礼节与信义,耍起无赖来了。怀王被扣留囚禁在秦国,秦王要楚王答应割让土地。“怀王唯一有血气的事情,是拒绝了秦国的割地要胁。”楚国的老百姓回忆起他们的怀王来,虽然愤怒于他的昏馈不堪,但想起他在秦国的遭遇,不免又有些同情。“可他毕竟被逼死在了秦国,这秦王,着实可恨。”
怀王毕竟是一国君主,竟然被秦王逼死在了秦国,楚国的老百姓想到这件往事,到底觉得受了屈辱,他们对秦国的仇恨,也就埋在了心底。其他诸侯国的君主,亦对秦王这种违反常理公序的不义之举,也都感到愤怒,同时又有些胆战心惊。毕竟此时的秦国太强大了,诸侯们不知道的是,此时的战国已到了尾声。若干年后,有一个叫赢政的秦王,即将灭六国而一统天下。
然而,秦人又不知道的是,楚国人仇恨的种子已经埋下,多年后民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传言,或许就是在这个时候,生下了渊源。
怀王的尸体被装在一辆普通的牛车上,孤单地运回了楚国。楚国的老百姓在街头议论说,如果怀王当时听屈原大夫的劝告,不听子兰和靳尚那几个人的谗言,哪里会有这样凄惨的下场呢;还有郑袖,这个最爱怀王宠幸的女人,却是个愚蠢的女人,秦国的张仪几句奉承话,就把她骗得不知东南西北了。可惜怀王不但不听屈原的劝谏,反而排挤了屈原。“真是一个糊涂的王啊,那郑袖是他的宠姬,一个宠姬的耳边风,竟然比一个多年忠心耿耿的大夫的话管用。”楚国的老百姓知道,比起现在的顷襄王,怀王到底还不算完全的一无是处,甚至他还曾经重用过屈原,只是后来在上官大夫靳尚这几个小人的谗言诋毁下,怀王才慢慢疏远了屈原;而现在的顷襄王,身边除了一堆溜须拍马的小人,一个像屈原这样正直的大夫都没有。
楚国的老百姓在一片黑暗中,本来还能看到一丝光亮。可是他们的屈大夫,已经被彻底革了职,剩下的,都是些奸佞贪婪之辈在把持着朝政。顷襄王和他的这帮团体,自从踢走了屈原后,在宫中寻起欢来,更加肆无忌惮、通宵达旦,仿佛楚国欠着他们永远享受不完的欢乐。
二
屈嬃决定去看一看屈原。她也确实多年没见他的弟弟了,一则因为她是个远嫁他乡的女子,二则屈原以前总是很忙,她不想打扰弟弟。屈嬃记得小时候,她就和弟弟经常一块跑到江边游玩,他的这个弟弟,从小就表现出了辞赋上的非凡天赋。屈嬃受屈原影响,对于辞赋,她也是颇有心得的。
屈嬃自从外嫁后,也很少回到故乡。她在路上走了大半个月,才抵达在家乡的老宅,她想应该可以在老宅里见到屈原。可当她走近老宅,发现门是开着的,屈原却并不在里面。屈嬃呆呆地在老宅的院子里坐着,这是一座多么美好的老宅啊,虽然看起来颜色陈旧,却仍然充满活力,绿色的藤蔓爬满了墙面,郁郁葱葱。屈嬃微闭着眼睛,她想这样等着,屈原回来时或许会有一个惊喜,可她心里似乎又不能安定,总是惴惴不安。她记得老宅离那条汩罗江并不远,她感觉屈原会在那,毕竟他从小就是个喜欢在江边吟诗的人。
屈嬃这么想着,便起身往汩罗江边走去。和煦的阳光正照着大地,空气宁静而温柔,似乎这里的一切,和什么楚国的命运完全没有关系。屈嬃用力吸着故乡的空气,而汩罗江就在前边,她已经远远地看见有个人影,正在江边缓缓地移动。屈嬃感到激动又期待。
屈原正披头散发、踉踉跄跄地沿着汩罗江边走着,他正吟诵着他的《离骚》,那还是他几年前写的一首长诗,“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这时候,他似乎看见前方站着一个人,差点撞了上去。“屈原,我可见着你了,我……”他听见一道喊声,声音里却夹带着哭泣与兴奋,不由得抬了头,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姊姊……姊姊,你怎么来了?”屈原猛地抓住屈嬃的双手,差点要跪下去,擅抖着嗓音说道。
“是我……屈原,我来看你来了……你怎么,模样这么憔悴,身子……这么枯瘦……”屈嬃看见他心爱的弟弟,披头散发、形容枯槁,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衣,脚上甚至连靯也没有穿,不由得声音哽咽,双肩发起抖来——当年他的弟弟,模样是多么丰俊啊。
屈嬃难过地掉下了眼泪。屈原见到姊姊伤心,便直起身说道:“姊姊不必担心,屈原只是……只是在这江边读几首诗而已。姊姊来了,真是太好了,屈原也很多年没见过姊姊,咱们……先回屋去。”
屈嬃点点头。姐弟两个回到老宅,屈嬃对屈原说道:“屈原,你看这老宅,还是挺适合住人的,我帮你收拾收拾。”屈原忙道:“姊姊才来,多歇息一会,这老宅,父母虽然不在了,平常缺乏照料,没想到还是挺好的。其实也不用怎么收拾,屋里的用度,也是够的。”屈嬃便在椅子上坐下,她也示意屈原坐下。她心中有好多的话想跟屈原说,只是喉头哽咽,一时说不出许多话来。
“你怎么,光着脚,鞋呢?”屈嬃见屈原坐着,却还是光着脚,便心疼地问道。
“哦,鞋,是有的,只是屈原在江边行走,不喜欢穿罢了。”屈原指了指墙角,那里正摆着一双士大夫穿的鞋。“总算顷襄王仁慈,没把这双鞋给没收了。”屈原自嘲地笑笑。
“哎……”屈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屈原说道:“你的事,姊姊都已经听说了。你对楚王已经尽了心尽了力,楚王不听你的劝告,你这样忧愁又有什么用呢?”
“哎,屈原无用,所以才更忧愁,朝政混乱,屈原却只能苟安于江畔。”屈原悲叹道。
“姊姊曾经听说,君子要远小人而居。当今朝庭尽为小人把持,何必还要再为那个朝庭分忧呢?当初怀王要是听你的劝告,也就不会有那样凄惨的下场了。楚王可怜,却更可恨啊。现在这个顷襄王,我看比怀王是更为可恨。”屈嬃站了起来,大声激动地说着,仿佛在发表一篇演讲。
屈原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屈嬃,他没想到这个姊姊竟有这般见解。屈原觉得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对,这也让屈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短暂的沉默后,屈原却听自己说道:“姊姊说的,屈原又如何不知。”
屈嬃听屈原这么说,便走到屈原面前,蹲下身去,握着屈原的双手道:“弟弟是世间少有的君子,何不忘了那些小人,过自己的生活?这里所幸还有父母留下来的一些田地,又有这么一所老宅,你在此耕食隐居,读诗作赋,过完这辈子,不是很好吗?”屈原听了,缓缓地点了两下头。屈嬃紧张的内心,终于感觉得到了释缓。她抱着屈原的肩膀,嘴里说着“姊姊在,不怕”,一行眼泪却从眼角渗了出来。
不过,屈嬃知道,那是自己替屈原高兴的眼泪。
屈原果然振作起来。正是开春季节,农夫们开始下地播种,屈原找出了家里的农具,也和农夫们一样,过了两日,竟扛着锄头下地干起了活。周围的邻居皆是农人,他们看见曾经的三闾大夫也过起了耕种日子,都热心地过来帮忙,热情地和屈原打招呼。屈原脸上的忧愁渐渐地有了一些散退,他虽也懂得些耕植之道,毕竟不曾亲自务农。然而劳作之累,却也消解了他部分精神上的忧虑。
屈嬃也是忙里忙外,老宅在她的收拾打理之下,显得整洁明亮、井井有条。白日里她替屈原烧好饭菜,有时也多烧几个菜,请帮忙干活的农夫们到家里来吃一顿。农夫们都很朴实,他们都以能帮屈原干活而引以为荣。经过数些时日的忙碌,屈原竟也完成了几亩地的谷子播种。又过了些时日,完成了分苗、插秧。汨罗江畔的水稻田里,此时全都焕然一新,种上水稻苗之后,一片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眼看着屈原的状态已大有好转,屈嬃在老宅里,也待了一段时日。姐弟俩过了一段美好的隐居日子,屈嬃终于要跟屈原告别,回自己的夫家去。临行之时,她紧紧拉着屈原的手,再三叮嘱,即已远小人,就勿再忧愁,不要荒芜了田地。“姊姊明年再来看你。”屈嬃望着屈原,两人终是依依不舍而别。
三
话说屈原别过姊姊,老宅子里就剩下了他一个,没了可寻常说话的人,心里又茫茫然感到有些空荡起来。
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想楚国的事了。可眼下,耕种上的事,暂时告了一段落,秧苗在水稻田里,至少要长几个月后才能收割。姊姊又别他而去,他希望时间过得快一些,好看着那些稻子成熟,然后来年又可以再见到姊姊;他又希望时间过得慢一些,因为他怕他始终担心的事,会成为现实。虽然他和姊姊的相处,和农夫们的相处,让他觉得精神愉快,大家也从不讨论国家命运之类的话题,可是他知道,他的内心始终是放不下的。屈原心里清楚,楚国的命运在这世上,其实已经不能维持多久。“哎,姊姊说得对,这和我究竟有多少关系呢?”只是每当想到这,他又想起姊姊的话;然后再想,却又忘了姊姊的话,再一次沉浸到他那深切的悲痛中。
“可是,隐居的生活,毕竟是我所向往的么?”屈原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他的精神状态,每日每夜都在不停地切换,内心始终充满了矛盾与困惑。他的忧郁,又渐渐成了他身体的主宰。
他翻出《九章》,那是他还未曾完成的一组诗歌。“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他低声吟诵起了那篇《涉江》,吟罢,将“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这句诗,又大声读了一遍,然后仿佛恍然大悟一般,哀泣道,“这才是我的志向啊。”
屈原的忧愁往事,又被他自己重新勾活了起来。他又不由自主地,走向汩罗江边。尽管江边的水稻田里,秧苗长势旺盛、绿意蓬勃,这却并不能分担他的忧愁。他吟咏着以前写的诗,同时一些新的诗句脱口而出,帮助他完成那些尚未完成的诗篇。他一边行走一边吟诗,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忽一日,江面上飘来一叶小舟。一个渔夫,头戴笠帽,立于船头,正朝着江岸划过来,还唱着歌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屈原听得有点入了迷,呆呆地站着,忽听那渔夫靠近后问道:“这不是三闾大夫屈原么,怎么会在此处?”
屈原有点吃惊,道:“渔夫何以知我是屈原?”
那渔夫将桅杆往水里一点,定住小舟,哈哈笑道:“闻说三闾大夫日日行吟于江边,见先生在此有行吟之状,故而知先生是三闾大夫。却不知大夫何故在此?”那渔夫对屈原似乎全然不感到陌生,也没有半点拘谨。
屈原见渔夫谈吐不俗,便坦诚相告道:“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举世皆醉而我独醒,所以我才会被放逐到这里啊。”
渔夫却又问道:“先生忧愁牢骚满腹,却又是为何?为信,为君,或是为义?”
“屈原自叹无力,忧愁牢骚者,但为楚国将亡矣。”屈原说完,仰天一声长啸。那渔夫听了却莞尔一笑,道:“先生何不学那老子,骑青牛而去,做个方外道人,何苦非要做个圣人呢。楚国亡了而山川河流依然还在,但求顺其自然,亦可问心无愧。”
屈原道:“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屈原的命运早已安排,原既不能同流合污,决不会让污秽玷污自己,却也做不了那方外道人。他日我若葬身鱼腹,实是为国殉躯,非为王殉躯。”
那渔夫听完,知道屈原心意不可违,便也不再说话,莞尔一笑后,只用长篙在水中一点,荡开了船,复又唱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歌声渐远,那小舟亦渐行远去。此后,那渔夫和小舟,再也不曾在汩罗江上出现过。
屈原茫然若失,乃做了一篇辞,题为《渔父》,以为纪念之意。辞曰: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
自那渔夫离去,屈原仍是日日于江边行吟。忽一日,听得有乡人嘶声大喊,“秦军已经攻破郢都,楚国亡了,楚国亡了……”屈原听了,呆若木鸡,他没想到楚国竟然这么快就遭到了灭亡。
楚国亡国的消息是确切的。屈原又听说那顷襄王和他那帮把持朝政的团体,竟然不作任何抵抗,便乖乖地投降了秦军,秦军几乎没费什么力,就占领了楚国的国都郢都。楚国是真的亡了,亡得这么窝囊。屈原不禁悲从中来。
他缓步走回自己的老宅,呆呆坐着,他的心里有一个巨大的问号:楚国亡了,他活在这所老宅里,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他不久前才刚写下的这句辞赋,现在到了该为它兑现的时候了。屈原陷进了一个巨大的悲痛的漩涡,他的悲痛不是为他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是为了他始终放不下的……那个心结,他的心早已和楚国的命运绑在一起打了一个死结,楚亡而自己却独善其身,屈原认为自己无论如何做不到。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屈原悲声吟诵着他那篇《离骚》中的这句诗。然后屈原开始放声大笑,这将是他最后一次留在人间的笑声,他也确实很久没发出过这么痛彻的笑声了。他已经看见了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一篇辞赋就在这时,忽地出现在他脑海里,每一字、每一句,都那么清晰,仿佛早就写好了一般。屈原在竹简上写下了两个字“怀沙”,然后飞一般地写完了这篇辞: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谓兮。怀质抱青,独无匹兮。伯乐既没,骥焉程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屈原完成了他的所有,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欠他的国任何东西,而他的国却还欠着他的一死。屈原披着长衣,解散了长发,光着脚,缓步走到汩罗江边。他抱起了江边的一块大石头,紧紧地抱在胸口,仿佛那石头是要和他一起殉难的情人。屈原闭上了眼睛,风吹起了他的长发,和他的衣袖。
两行眼泪流在了屈原脸上,他纵身跳进江中,沉入了水底。
-by 冯子明 2024.08.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