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录第十七辑

179.蒋廷黻《中国近代史》颇可一读,他对士大夫(我理解本身是当权阶级)的评价,何尝不让人沉默无语,虽然这可能也只是相对而言,言语或有不十分中肯处,然而环顾某些时期,何其相似——中国士大夫阶级(知识阶级和官僚阶级)最缺乏独立的、大无畏的精神。无论在哪个时代,总有少数人看事较远较清,但是他们怕清议的指摘,默而不言,林则徐就是个好例子。真的林则徐,他不要别人知道。难怪他后来虽又做陕甘总督和云贵总督,他总不肯公开提倡改革。他让主持清议的士大夫睡在梦中,他让国家日趋衰弱,而不肯牺牲自己的名誉去与时人奋斗。

180.史学家吴晗说,“对过去两干年的政体,以君主(皇帝)为领袖,用现代话说是君主政体,固然不错,说全是君主专制却不尽然。至少除开最后明清两代的六百年,以前的君主在常态上并不全是专制。大体上说,一千四百年的君主政体,君权是有限制的,能受限制的君主被人民所爱藏。反之,他必然会被倾覆,破家亡国,人民也陪着遭殃。”我们的教育,向来是拿“封建”来进行批判古代的,其实放眼看去,周朝等分封时代的君权政体,不就是类似美联邦制的体制么?历史并不是总在进步。

譬如又说,从太祖以后,大臣在皇帝面前无坐处,一坐群站,三公群卿立而论政了。到明清,不但不许坐,站着都不行,得跪着奏事了,清朝大官上朝得穿特制的护膝,怕跪久了吃不消。由坐而站而跪,说明了三个时期君臣的关系,也说明了绅权的逐步衰落和皇权的节节提高。(吴晗《古人有意思》)

181.历史并不总是在进步,这句话是可以用更多史实印证的,“20世纪以来,中国学者受进化论的影响,把中国古代历史描述为一个不断进步的历史,这与孔子及战国、秦汉时期学者的认识是大相径庭的。战国、秦汉的人认为五帝到三王、三王到春秋、春秋到战国,是一个文明不断退步的过程。而根据欧洲及日本、韩国人保存下来的记载,15—16世纪中国的文明和富裕程度,远远超过19世纪。”(《屈原及楚辞研究》 方铭著)

有人或许会拿股市来作比较,说股市总是有涨有跌,但最终是螺旋形上涨。然而,有些股市就是有它自己的例外,要与这些常理相违背。

182.日本学者谷川道雄,其《隋唐世界帝国的形成》一书中,有段话值得一记,其中哲理放在今天尤其受用:“正如遭受过挫折或败北的人心不可能重回昔日的纯真一样,2世纪以后的中国社会并不是过去世界的简单继续。人们必须怀疑曾经相信的东西,凝视眼前现象背后的奥秘。只有这样,才能在已经解体的世界废墟中生存下去。”

183.周武王付纣,是个著名历史典故,看了一本《风云大周》(姜若木著),读到个细节,主中嘿然:据说,在出兵前,周人先派间谍到商察看国情。探子回来后说:“商王朝内坏人执政当权,昏乱极了。”武王听了没有表态。探子又来报告说:“善良的人全被斥逐。”武王听了仍在考虑。直到探子报告:“百姓闭口不敢说话了。”这时武王才作出伐商的决断,向天下诸侯发布了讨纣命令。

“百姓闭口不敢说话了”,看来是一个王朝气数将尽的标志。

更多 两分读书>>

我找过你

i seek you

不要发出声音

让我们用身体交谈

让我们的肉体滚动在床单上

或者在一堆枯黄色落叶上做爱

让我们在秋日的阳光下

内心升起一面闪光的湖

//

然而夜来了

我的内心有十亿个太阳

在夜里放着光芒

但这不过是

在无垠的旷野中

点燃了一根火柴

//

你在夜里不告而别

我寻找着消失的你

在旷野

在山间

在水流过的地方

寻找着你

//

后来

我用文字作船浆

划过时间的海

却只找到一个念想

再见吧 爱过的人

我必须要重新出发了

-by 冯子明

美好一闪而过

每一个愿望都落空

那些美好的事

在你眼前一闪而过

然后你回到时代的路上

内心凝固成一座雕像

你说你看不到远方

只剩下破灭的愿望

你带着破灭的愿望

走向远方的远方

那里是时代的悬涯

你将成为这悬涯下

被遗忘的另一具尸骨

连同一闪而过的美好

腐烂在你的时代里

-by 冯子明

读书录第十六辑

170.清人记夫妻相处风范的,原来不止《浮生六记》,读蒋坦《秋灯琐忆》第四十四则,亦有感于怀——秋芙所种芭蕉,已叶大成阴,荫蔽帘幕。秋来雨风滴沥,枕上闻之,心与俱碎。一日,余戏题断句叶上云:“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明日见叶上续书数行云:“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字画柔媚,此秋芙戏笔也,然余于此悟入正复不浅。

171.读美国女作家克里斯汀的《耕种食物爱情》,感觉心有灵犀:农场的活儿总是胜的,而且超出了我以前对于脏的定义。我每天不仅要与脏的泥土打交道,还有血、粪便、牛奶、脓汁、我自己的汗水和其他动物的汗水、引擎油、动物油、内脏,以及各种不同程度的腐烂变质物。

172.《致后代布菜希特诗选》(黄灿然译)巴尔之歌,读之令人喜悦。这是一种不做作的快乐和表白。

巴尔之歌

如果一个女人屁股够丰满,

我就会在干草堆里跟她试,

裙子和袜子全都凌乱不堪

(兴奋地)—因为那是我的方式。

如果那女人快乐地咬我,

我就会用干草把它擦拭,

我的嘴和她的嘴舔个够

(热烈地)——因为那是我的方式。

如果那女人继续拼命要

而我已太疲倦不想玩下去,

我就会笑笑挥挥手走掉

(愉快地)——因那是我的方式。

173.清人李渔的《闲情偶寄》,其颐养部,原来是把性生活当成养生之道,今日看虽然也是迂腐,不过,也是理处;奇怪的是,我观数种不同版本之《闲情偶寄》,大绝数版本竟然将这颐养部作为“敏感信息”直接删除了,却是可笑。为此故,我却偏要录其中部分下来——忧愁困苦之际,无事娱情,即念房中之乐。此非自好,时势迫之使然也。然忧中行乐,较之平时,其耗精损神也加倍。何也?体虽交而心不交,精未泄而气已泄。试强愁人以欢笑,其欢笑之苦更甚于愁,则知忧中行乐之可已。

虽然,我能言之,不能行之,但较平时稍节则可耳。

交媾者,战也,枵腹者不可使战;并处者,眠也,果腹者不可与眠。饥不在肠而饱不在腹,是为行乐之时矣。

174.“凡称金陵之胜者,南曰雨花台,西南日莫愁湖,北日钟山,东日治城,东北日孝陵、日鸡鸣寺。登小仓山,诸景隆然上浮,凡江湖之大,云烟之变,非山之所有者,皆山之所有也。余竟以一官易此园,园之奇可以见矣。”

——金陵胜地,不如以袁枚《随园记》所载为准。

175.2024年9月才第一次读到鲁米的诗,这位十二世纪的波斯诗人。书中对他的评价挺高,看来还是我孤陋了。录其中喜欢的几句诗:

你在我胸膛里跳舞,没有人看见你,

但有时我看见,正是这种看见成了诗。

今夜我是你的客,不要睡去。

你是我的心、我的灵魂,不要睡去。

当你的脸从那扇门进来,今夜就是圣洁之夜。

我喝醉了,月亮恋爱了,

黑夜疯了。

昨夜,

我的现实松了绑,陷入癫狂。

有时,我潜入海底,

有时,像大阳一样升起。

有时,宇宙因我而孕育,

有时,我生出宇宙。

从这一刻起,你会看到令人惊叹的神迹。

你会看到总是满月的月亮。

你会看到母狮的乳房充满乳汁。

176.《闻一多讲楚辞》中,闻先生是这么说的:“一个历史人物的偶像化的程度,往往是与时间成正比的,时间愈久,偶像化的程度愈深,而去事实也愈远。在今天,我们习闻的屈原,已经变得和《离骚》的作者不能并立了。你若认定《离骚》是这位屈原作的,你便永远读不懂《离骚》。”其实政治人物的偶像化,才是最可怕的。闻一多是楚辞唐诗大家,流传的他的一个在西南联大时讲楚辞的片段,颇令人喜欢,但原作者我是一时找不出是谁了,录之,以示纪念:

先生身着深色长衫,抱一大叠手稿,昂然步入课堂。坐定后,先生掏出纸烟,问:“哪位吸?”学生会心一笑不承受。先生开始讲课,用非常舒缓的声腔念:

“痛饮酒,熟读离骚,方得为真名士!”

一时,课堂上下兴致盎然。学生跟着老师一起念: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分木叶下……”

先生的课,通常会拖堂到夜色渐浓,月光洒满。

177. 比利时诗人莫里斯·卡雷姆的一首诗,喜欢,录之。

天空默不作声

在与生命奇特的博奔中,

你赢了什么又输了什么?

时间流逝,岁月匆匆,

你甚至失去了想赢的愿望。

信仰、金钱、荣誉和爱,

它们全都在跟你较量,

但在这巨大的赌场,

人啊,老得是那么快!

在与时间悲惨的博弈中,

你赢了什么又输了什么?

众神死了,天空默不作声,

人孤独地留在这世上。

——来自诗集《你就这样几小时地听着雨声》

178.吴晗先生写明史的书,我是看过若干了,遗憾的是《明朝锦衣卫和东西厂》,虽成一书,却非专著。结合着其《朱元璋传》看,更有价值。明朝初期的官员或者是最悲惨的官员群体?做官或不肯做官,都会随时被杀掉;连做隐士的权力都没有。这样的时代,岂不可怖。以下两段文字录之:

杀了二十年的贪官污吏,而贪官污吏还是那么多,沿海比较富饶区域的地方官,二十年来甚至没有一个能够做满任期,都在中途犯了贪赃的罪,由此可见专制独裁的统治官僚政治和贪污根本分不开,单用严刑重罚、恐怖屠杀去根绝贪污,是不可能有什么效果的。

在鞭答,苦工,剥皮,抽筋,以至抄彖灭族的威胁空气中,凡是做官的,不论大官小官,近臣远官,随时随地都会有不制之祸,人人在提心吊胆,战战兢兢过日子。这日子过得太紧张了,太可怕了,有的人实在受不了,只好辞官,回家当老百姓。不料又犯了皇帝的忌讳,说是不肯帮朝廷做事:“好贪无福小人,故行诽谤,皆说朝廷官难做。”3大不敬,非杀不可。没有做过官的儒士,怕极了,躲在乡间不敢出来应考做官,他又下令地方官用种种方法逼他们出来,“有司敦迫上道,如捕重囚。”还立下一条法令,说是:“率士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

-by 冯子明

更多 两分读书>>

怀念一个香港女孩

你和我曾经

在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

邂逅在宏村的老巷子里

//

那是2010年春天

美好的岁月和人间

我们都背起了包

独自在路上旅行

//

你说你来自香港

一个香港姑娘

和我

坐在月沼的石阶上

聊了很多天

//

我记得问你

如果人类的发明

只允许留下一个

我们该如何选择

我忘了你的答案

但记得我说

会选择抽水马桶

//

村子里就我们两个

坐着聊天 看月亮升起

月亮倒映在沼池里

好美

月光映出你的柔和

你是多么柔和的一个姑娘

//

我们明明那么投缘

而我竟然

只是默默陪你回旅店

没留下任何你的联系方式

甚至也没有你的名字

//

你不知道的是

第二天没能遇见你

我的心是那样空空落落

//

有时偶尔想起

和你邂逅的那个片断

我希望你现在 过的幸福

-by 冯子明

什么都没有

不过是

在一个恰当的时间地点

你被戳中了心的柔软处

那便哭吧

一辈子总要大哭一场

即使那个人并非你的最爱

外卖老哥睡着了

再也没醒过来

他平静地在街头

累死在一群外卖中间

世界在你睡着时

并没有消失

你醒或不醒

世界又回来了

给人虚假的希望

并不会让风停留

也不会让热爱无中生有

希望总是 你离它越近

它却要离你越远

然而你除了希望

什么都没有

希望啊 是你的荷尔蒙

再严苛的环境

也不能将荷尔蒙打败

于是你对自己说

我只是什么都没有,而已

-by 冯子明

东周士人

尝读《东周列国志》,对那个时代的总体印象颇深刻。

《东周列国志》里多有记载奇人异士。奇在何处呢?我以为奇在士人们两相交谈,便可以将心比心。好比唐代大诗人李白诗句“明月直入,无心可猜”——东周时候的“士人”,便是如此。虽然东周时代,朝庭和地方衙门对老百姓可以随意地草菅人命,但民间却是士人辈出——这里称的“士人”,并非一定指“士农工商”之士,而是指那些以信为本、重情重义之人。士人也许身怀绝技,也许就是一个普普通通之人。真正的“士人”,是不问出身与富贵贫贱的。

有篇伍子胥与渔夫的故事,印象颇深。大意是讲伍子胥受迫害出逃楚国,来到江边遇一渔夫,渔夫感子胥之为人与遭遇,便为其指点去路。然伍子胥终不放心,走便走了,却还回头向渔夫嘱咐勿要将他的行踪告诉追捕他的人。接下去的情节大约只有在东周才能发生了——渔夫为取信伍子胥,竟在一刻间自杀身亡了。一个渔夫,活了不少岁数,却要为一个并不曾有交往的人牺牲自己的生命,而且说自尽便自尽了,一点都不犹豫。在今天的价值观看来,这简直是骇人听闻。这个渔夫就是个身份普通之人,也不是什么武功盖世的世外高人,却有如此高义之举。在后来的中国文化中,渔夫往往是高洁情怀和智慧的一个象征,甚至还包含着一丝神秘感。譬如屈原和渔父对话,“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说要以死保节以洁身自好,渔父听完竟歌咏而去,不再与屈原进一步交谈,“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这个渔父身上就颇有些神秘感。后来唐代的诗人王维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大意理解是,当我们遇到有想不通的道理的时候,不如去听一听水浦深处渔夫的歌声。不过屈原最终还是选择了沉江自尽,虽是遗憾,但不得不说,这一死,极大丰富了士人的文化内涵。

言而总之,文学里的渔夫,可不只是个以打渔为生的人,而是一个有着智慧的士人。

还有荆轲刺秦王的故事,想来是家喻户晓了。但这故事惊心魂魄的其实是它的前半部分:荆轲之所以能入秦宫见到秦王,乃因一名受秦王迫害而叛逃的秦国将领,为荆轲献出了自己的首级——荆轲找到这名将领,说要借他的首级一用,只有拿了他的首级秦王才肯见他,然后借机刺杀秦王方能为他报仇。这名将领出于对秦王的义愤,对荆轲的话竟没有一丝不信任,毫不犹豫地自刎献首了。是个壮观悲烈的士人,一样令当代价值观不可思议。

为荆轲献首的将领,以及为伍子胥献身的渔夫,他们都做出了壮烈非凡的“舍身取信”之行为。

一部《东周列国志》,士人以“信”字走天下。翻看《东周列国志》,我们甚至觉得都要不认识自己的老祖宗了。时代在变化,人们的价值观也在不断变化,尽管东周士人的某皯行为,与当代价值观的主张有些格格不入的地方,但他们的“舍身取信”,至少可以让他们的后人感动——如果连感动都没了,那么这个民族血脉里的精神,也是显示出了悲凉的一面。

也许历史学家会举出种种例证,譬如说经过历史上的几番民族大融合,东周时代的人种其实早已不复存在,今日之种族,已非昔日之种族,所以不应有血脉精神传承这样的观念。但有一个基本事实却是不变的,便是古人今人,都一直居住在同一片土地上,并且有个叫“中国人”的共同名字。

东周士人是一种精神符号,士人可文亦可武,可野亦可朝。我们也见到穿着破旧衣服的庄子,神情自然地面见国君,谈吐犀利充满智慧,其士人之风,令人仰慕;精神之格高,又岂是那些见了国君恨不得匍匐前进的士大夫所能仰望。东周之百家争鸣,所以有视“信”重于生命的士人。令人遥想的这个时代,还真是会令我们精神恍惚啊——这是我们曾经拥有过的先人么?我们的先人,竟然有那么令人遥不可及、令人着迷的精神人格。

当然,并不是鼓吹去效仿那些骇人的舍身为他之举,也不是否定现代文明。只不过,东周之士“以信为本”的精神内核,其实也是现代文明的内核。人有人格,国有国格,无信则失格。对个体来说,“信格”是其他一切人格的基础,对于一国之格来说,亦是同理。

今有冯子明,作《东周士人之故事新编》八篇,以小说体格,向东周士人表崇敬与追慕之意。“故事新编”者,即人物和最终的结局,都是历史上实有之人物与结局,只不过凭作者之念想,在中间添了一些情节上去罢了。“故事新编”鲁迅先生曾经用过。然而鲁迅先生是大作家、大学问家,岂可我辈能望其项背;而作者竟发了心愿,也想作几篇“故事新编”出来,不免诚惶诚恐。

却说那《东周列国志》,背景是那500多年的历史演进。国家兴亡成败,士人往往起不了决定性作用,时代的一粒灰落到士人头上,也同样堪比一座山。但历史自有它的偶然性,偶然之中,谁主胜负、谁主成败,也是并不一定天注定的结果。然“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却是亘古不变的一条道理——数千年的兴亡史,何曾跳出这一命数?当不知何为得道、何为失道时,那就是已经失了道了。

-by 冯子明 202408

东周士人之故事新编篇目:

  • 渡河
  • 刺秦
  • 认弟
  • 击衣
  • 窍符
  • 弃逃
  • 行吟
  • 弹剑

此时此刻

你曾经是黑夜

用温暖和湿润

将我紧紧包裹

//

然后火车来过

它是驶向黎明

或是驶向未来

我也无从了解

//

然后月光来过

你浑圆的双臀

裸露在月色中

是宇宙的模样

//

然而此时此刻

我们还是

不要相遇的好

-by 冯子明

故事新编:弹剑

孟尝君田文,终究还是被齐湣王罢了宰相官位。

这齐国的宰相被罢,却和那秦国昭襄王分不开。昭襄王是个使离间计的高手,事实上,秦国的国君似乎向来有这个传统,若武攻不占优,便往往使出离间计大法,而且往往行之有效。诸侯各国,均吃过秦国离间计的大亏。原来孟尝君数月前从秦国逃归齐国,昭襄王对此始终耿耿于怀、颇为不平。孟尝君和昭襄王打了一段时间的交道,知道昭襄王是个厉害的角色,这个秦国国君奉行的乃是“若不能为我用,便须为我所杀”的哲学。听说孟尝君逃回国后,当了齐国的宰相,因而昭襄王决计设法让孟尝君失势,然后再徐图后计。

但凡国君,最怕的就是权力旁落。那秦王便使人在齐国广散流言,都说齐国人眼下只知道齐国有个孟尝君,却不知有个齐湣王,终有一日孟尝君会取代齐王、自立为君。那齐湣王初听之下,并不以为然,那流言却不依不饶,继续传播;秦国又买通了齐湣王身边的几个近臣,天天在齐湣王耳朵边叨叨,那齐王终于惶恐起来,竟不容孟尝君分辩,便收回了他的相印、罢了他的官,只是暂且保留他的封邑,然后将孟尝君赶出京城,迁到他自己的封邑薛地去。

宰相之位何其尊贵。却不曾想,孟尝君一旦被罢相,那3000门客竟作鸟兽散,纷纷离他而去。

孟尝君的门客可谓三教九流,各种人样都有,尤其是犯过事的亡命之徒,数量却是最多。孟尝君蓄养门客,不问来人身份尊贵贫贱,也不问过去所犯何事,只要愿意来投他且有所长者,尽皆收留。各国但有亡命之徒,尽皆投奔孟尝君,一则以求庇护,二则以为安身之所。一时之间,其门客数量便达3000人之众,乃与魏国信陵君、赵国平原君和楚国春申君相与为名,后人并称为战国四公子。

门客者,寄人篱下,不劳而可食。孟尝君自忖平日不分贵贱,厚待门客,如今被罢了相,何以都弃他而去、四处奔散?不由心中忿闷,恨恨不已。

唯有门客冯谖留了下来。要说这冯谖,年纪颇老,身材瘦长,头发飘逸,随身总是佩着一把宝剑,但这剑却没有剑鞘。空闲之时,喜一边用手指弹其剑身,一边和歌而唱。时人谓其“弹剑歌者”。

这个歌者来投奔孟尝君时,孟尝君见他形容枯瘦年老,衣衫破旧,脚上穿着的也只是一双草鞋而已,看上去像是一个普通的农夫,唯有他身上那把长剑,表示他或许还是个江湖中人,便问道:“先生来敝处,有何长处,可以见教?”那冯谖直白相告道:“听说大人孟尝君你好养门客,不论出身贵贱,尽皆收留,冯谖我只是因为贫穷,要说长处,也看不出来,来投奔只是想混口饭吃罢了。”

孟尝君虽然无视贵贱,好养门客,却也给门客们划分等级,共上中下三等,等级不同,出行、给养的待遇也不同。只有在他举行宴会之时,才不分等级,宴会上所饮所食,所有门客人人均等,他自己也一样。却说有一个新来不久的门客,对此颇有怀疑,当面质问孟尝君,孟尝君端着自己的饮食放到他面前,这门客查看孟尝君的饮食,与自己果然一模一样,不觉羞愧难当,竟当面拔剑自刎,死于众前。众门客惋惜不已,孟尝君却因此更加得以取信于门客,前来投奔他的人,更是络绎不绝。此乃前话,表过不题。

却说那冯谖来奔,孟尝君将他排入下等门客。第二天孟尝君就听到有人报告说,那冯谖行为举止有点怪异,虽然随身携着那长剑,却从不见其舞剑,倒是每日见他弹剑和歌,歌曰:“长剑归来兮,食无鱼,食无鱼兮剑归何……”孟尝君听说,觉此人似有异志,遂排入中等门客;及至中等门客,冯谖却仍歌之:“长剑归来兮,出无车,出无车兮剑归何……”孟尝君闻之更觉诧异,遂将其排入上等门客。上等门客食有鱼肉,出行有车,冯谖却并不食那鱼肉,出行依然踏足而行,依旧弹剑而歌。却听唱道:“长剑归来兮,不负子心,不负子心兮,歌以咏怀……”

及至孟尝君被罢相,首先溜之大吉的却是那些上等门客。不出半月,3000门客竟然只剩了冯谖一个。

那孟尝君身材矮小,出行上下车,俱需人扶。门客既已四散而去,只有冯谖在那安顿车马,孟尝君出行,全由冯谖帮扶、驾车。待须回薛地之日,孟尝君坐在车后,望着冯谖孤单的背影,想起往日出行门客簇拥,何其热闹威风,如今却冷冷清清,心中不由得一阵悲凉。

因问冯谖道:“门客们皆因田文被罢相而四散,先生何以不走?”

冯谖听闻,乃一拉缰绳,放缓车马,答道:“别的门客对你以君臣视之,要走自然不怪,此处无君,他处自然可另觅君处;谖对孟尝君,乃以知己视之,知己有难,怎可弃之不顾。天下君主可另求,知己却是难求。知己者,一生虽得一人,已是足够。这就是谖为什么不走的原因。君既有此问,谖自当禀实告之。”

孟尝君听了,内心不由大为感动,却又一时无言以对,半响,方谦逊地说道:“先生一番言语,让田文惭愧不已,田文被先生视为知己,实是三生有幸,但不知先生对文何以有知己一说,愿向先生请教。”

冯谖说道:“谖弹剑而歌,君会许其意,不以谖之贫微,而折节以厚礼相待,是以有知己之感。”言罢,孟尝君若有所悟,默然不语,却听冯谖又说道:“君曾闻昔日豫让和智伯之事?智伯死而豫让不平,为智伯报仇者,实因知己之故。‘士为知己者死’,此乃豫让震耳发聩之言。谖并无豫让之刚勇,报知己之心却不敢没有。”

孟尝君道:“豫让之典故,文有所闻。先生情操高义,何尝输于豫让。文结识先生一人,远胜于得门客3000人。”言罢,却又问道:“只是先生昔日既已入上等之客,又何以弃鱼肉不食、弃车马不用呢?”

冯谖答道:“谖实非贪图享受,不过是以歌言志,但观君之态度。”

孟尝君道:“原来如此。”又问道:“先生随身佩带长剑,却不配剑鞘,却又是何故?”

冯谖哈哈大笑两声,自谑道:“谖喜弹剑而歌,套了剑鞘,岂不是麻烦?再者,谖剑法一般,拔剑不快,若需仗剑执义时,那剑在剑鞘之中,终会吃了拔剑慢的亏。”

孟尝君听了,也哈哈大笑道:“先生过谦了,先生过谦了,先生剑法,指不定很高明呢。”

冯谖道:“手中之利剑,不过最多可敌数人,心中之利剑,却可抵诸侯。”孟尝君听了,心下对冯谖更加佩服起来。

二人同乘车马,缓缓到了薛地,入了城门,却早有人围上来,认出了孟尝君和冯谖。孟尝君不久前曾派冯谖到薛地,收取放出去的贷款的利息,冯谖却将无力偿还贷款和利息的那些借据,竟集中起来一把火给烧了,说是为孟尝君“收德”。孟尝君为这事,暗地里责怪冯谖,毕竟少了收入,他拿什么供养那3000门客呢?没想到没过多久,他就被齐王罢了相,门客一散而尽,倒省却了这个烦恼。孟尝君问冯谖:“先生可记得‘收德’之事?”冯谖微微一笑,回道:“‘收德’一事,实是当初谖未经君同意,私作主张。薛地是你的根本,民心不可失,穷苦之人,若强逼还款,徒增无益,逼之愈急,反为祸害,谖是以损君之小利,换取薛地民心之大利,此正是‘收德’本义。百姓感恩,必将有德于君。”孟尝君颔首称许。

二人车马尚未停顿,孟尝君来到薛地的消息早已传了出去。薛地的住户,个个俱到街头恭迎孟尝君,有的还献上饮食之物。孟尝君回头对冯谖赞道:“先生‘收德’,今日一见,果如其然。田文得先生,真三生有幸。”自此,孟尝君对冯谖更是恭敬有加。

不过薛地虽有食邑万户,孟尝君却总是愁眉苦脸、闷闷不乐。冯谖看破孟尝君心思,知道他终究是对自己被罢相之事耿耿于怀,希望有朝一日能复用为相,便问孟尝君道:“谖如西去秦国,君以为如何?”孟尝君惊讶:“西去秦国却是为何,先生也要弃田文而去了么?”冯谖说道:“西去秦国,但为君谋划复相之事。君之罢相,因在秦王,非齐王,故君之复相,也必从秦王始。”孟尝君不禁起身向冯谖行礼,恭敬说道:“先生知田文心事,真是分毫不差,只因田文苦思未有良计,故尚未对先生相告,先生既有入秦妙计,就要有劳先生了。”

于是冯谖便偷偷入秦,面见秦王,说服秦王暗中派人将孟尝君迎往秦国,同时封以宰相之位。那秦王原本就慕孟尝君之贤能,本欲用以为相,奈何孟尝君逃归齐国,故而怀恨在心,如今冯谖以孟尝君门客身份,前来投诚,秦王自然大喜,便一口应允下来。冯谖见游说成功,便日夜兼程,抢在秦人入齐之前,先面见了齐湣王,说秦昭襄王听得孟尝君被罢相,欲派人将孟尝君迎往秦国用以为相,对齐将大为不利,如齐王复用孟尝君为相,则秦王亦无可奈何。齐王听冯谖这么一说,心思忽动,果然下令将孟尝君复用为宰相。

此实在是冯谖以离间之道,还治离间之道。

孟尝君复用为相,冯谖立下大功,虽一人而抵万军。从此,孟尝君对冯谖更为信任。那些先前散去的门客,听说孟尝君被复用为相,纷纷重来投奔。也有两个门客,曾经在孟尝君面前嘲笑过冯谖,听说是冯谖帮助孟尝君重新为相,不觉羞愧难当,竟至孟尝君府前,拔刀自刎于阶前。

孟尝君对那些欲重新来投奔他的门客,感到十分恼怒,本来想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他们,冯谖却又把他劝住,且道:“树倒猢狲散,不过也是常情,何况门客中不乏刚烈侠义之人,宁可一死以示羞愧,足见信义召召。善待人而不寄希望与人,总有人会‘投我以桃,报之以李’,诚如知己,一生虽得一人而足。所以希望孟尝君能与往日一样善待门客,那些重新来投奔你的人,也才会更加看重你的贤德与美名。”

孟尝君听罢,忙对冯谖辑拜行礼,道:“先生所言极是,文自当遵从先生教诲。”

孟尝君自重新为相,协助齐湣王,兢兢业业,齐国国力蒸蒸日上。齐王野心遂大,发兵攻打并消灭了宋国,侵占了宋国的全部土地。又攻打燕国、魏国和楚国,俱大获全胜,获得了不少土地。齐湣王自此日益骄横,甚至想废了周朝天子、自立为帝。孟尝君进谏,表示反对,那齐王却认为孟尝君有意阻挠,只是不听。再谏,却惹恼了齐湣王,齐湣王一怒之下,重新罢去了孟尝君的相位。

孟尝君再度被罢相,门客果然又有离弃者,只不过这一次走的门客,数量却已大为减少。冯谖劝孟尝君道:“齐王野心日炽,不听劝谏,此时再度罢了你的相位,恐怕凶多吉少,不如暂时投奔他国,以图后计。”

孟尝君道:“依先生之见,投奔何处为宜?”

冯谖道:“谖闻魏国无忌公子信陵君,行侠仗义,为人贤明,君与信陵君相厚,不如投奔信陵君。”

孟尝君道:“如此正好。”便命人打点行装,率领余下门客,星夜超往魏国首都大梁,见到信陵君,禀明来意,那信陵君果然大义,将孟尝君及其门客悉数收留。孟尝君又与赵国平原君相厚,便引信陵君和平原君相识,后来信陵君“窃符救赵”帮助平原君一节,原来与孟尝君亦有这等渊源。

话说那齐湣王野心既大,骄傲自得,自孟尝君离去后,相继杀了几个进谏的大臣,自此,齐国朝堂之上,不复再有人向齐湣王言进谏之事。适逢此时受齐国欺压的燕国国君去世,燕昭王即位。这燕昭王发愤图强,一心要向齐国报仇,又起用乐毅为大将,说服并联合了秦赵韩魏四国,联合攻齐。乐毅率五国联军,大败齐军,那齐湣王东奔西逃,终究死于非命,被挑筋悬于梁上,凄惨死去。

齐国一时亡于燕,而孟尝君虽为齐人、且曾为齐相,却因寄身于魏信陵君而得以保全自身。此时冯谖已年老而亡,孟尝君念冯谖之贤德,常感悲泣,自言若无冯谖相知,自己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话说齐国虽一时被燕国所亡,后来却又被齐人田单复国,而燕国重又势弱。所谓风水轮流转,此又是另一段史话,按下不提。单说那齐国新君即位,感念于孟尝君,重封薛地为其食邑,并欲迎孟尝君以任宰相之位。孟尝君经此世变,而冯谖又已死,对于政事,再也没有半分留恋,因此也就拒绝了齐王。齐王无奈,只得作罢。孟尝君自此自由往返于齐魏之间,直到终老死去,身后并无一子。

-by 冯子明 2024.08.31

故事新编:行吟

屈嬃这几天很焦虑。街上都在谈论说,顷襄王很恼怒,她的弟弟三闾大夫屈原又一次被放逐了。这一次放逐的缘故,是子兰和靳尚两个,在顷襄王面前说屈原骂他忘了父亲怀王的仇不报,却只顾贪图享乐,是个不忠不孝之徒。屈原其实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不过,子兰和靳尚说他说了,顷襄王当然就认为他是说了,于是恼羞成怒,彻底削去了屈原的所有官职,将屈原放逐回了老家。

那番话本来也是事实,不过,顷襄王不喜欢听事实,这是子兰和靳尚所深知的。其实屈原有没有说过那番话,根本也不重要。顷襄王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一直想找个理由让他消失。要找理由,那还不容易么。

屈原被放逐的消息传得很快。楚国的老百姓不会忘记,他们的楚怀王——顷襄王的父亲,是怎样屈辱地客死在秦国。那分明就是明目张胆地欺骗,一国君主可以公然以行骗的手段,将另一国君主骗往本国囚禁。楚国百姓知道,他们的怀王在秦国受了秦王的凌辱,也不是没抗争过,中途曾经逃跑,可竟然又被秦王派出的军队抓了回去。这算什么回事?两国交战,普通来使尚且不斩,何况怀王毕竟还是一国之君,何况怀王与秦王还是结姻的亲家,何况楚国还是一个大国。可秦王欺负起楚王来,却偏偏抛弃了一切礼节与信义,耍起无赖来了。怀王被扣留囚禁在秦国,秦王要楚王答应割让土地。“怀王唯一有血气的事情,是拒绝了秦国的割地要胁。”楚国的老百姓回忆起他们的怀王来,虽然愤怒于他的昏馈不堪,但想起他在秦国的遭遇,不免又有些同情。“可他毕竟被逼死在了秦国,这秦王,着实可恨。”

怀王毕竟是一国君主,竟然被秦王逼死在了秦国,楚国的老百姓想到这件往事,到底觉得受了屈辱,他们对秦国的仇恨,也就埋在了心底。其他诸侯国的君主,亦对秦王这种违反常理公序的不义之举,也都感到愤怒,同时又有些胆战心惊。毕竟此时的秦国太强大了,诸侯们不知道的是,此时的战国已到了尾声。若干年后,有一个叫赢政的秦王,即将灭六国而一统天下。

然而,秦人又不知道的是,楚国人仇恨的种子已经埋下,多年后民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传言,或许就是在这个时候,生下了渊源。

怀王的尸体被装在一辆普通的牛车上,孤单地运回了楚国。楚国的老百姓在街头议论说,如果怀王当时听屈原大夫的劝告,不听子兰和靳尚那几个人的谗言,哪里会有这样凄惨的下场呢;还有郑袖,这个最爱怀王宠幸的女人,却是个愚蠢的女人,秦国的张仪几句奉承话,就把她骗得不知东南西北了。可惜怀王不但不听屈原的劝谏,反而排挤了屈原。“真是一个糊涂的王啊,那郑袖是他的宠姬,一个宠姬的耳边风,竟然比一个多年忠心耿耿的大夫的话管用。”楚国的老百姓知道,比起现在的顷襄王,怀王到底还不算完全的一无是处,甚至他还曾经重用过屈原,只是后来在上官大夫靳尚这几个小人的谗言诋毁下,怀王才慢慢疏远了屈原;而现在的顷襄王,身边除了一堆溜须拍马的小人,一个像屈原这样正直的大夫都没有。

楚国的老百姓在一片黑暗中,本来还能看到一丝光亮。可是他们的屈大夫,已经被彻底革了职,剩下的,都是些奸佞贪婪之辈在把持着朝政。顷襄王和他的这帮团体,自从踢走了屈原后,在宫中寻起欢来,更加肆无忌惮、通宵达旦,仿佛楚国欠着他们永远享受不完的欢乐。

屈嬃决定去看一看屈原。她也确实多年没见他的弟弟了,一则因为她是个远嫁他乡的女子,二则屈原以前总是很忙,她不想打扰弟弟。屈嬃记得小时候,她就和弟弟经常一块跑到江边游玩,他的这个弟弟,从小就表现出了辞赋上的非凡天赋。屈嬃受屈原影响,对于辞赋,她也是颇有心得的。

屈嬃自从外嫁后,也很少回到故乡。她在路上走了大半个月,才抵达在家乡的老宅,她想应该可以在老宅里见到屈原。可当她走近老宅,发现门是开着的,屈原却并不在里面。屈嬃呆呆地在老宅的院子里坐着,这是一座多么美好的老宅啊,虽然看起来颜色陈旧,却仍然充满活力,绿色的藤蔓爬满了墙面,郁郁葱葱。屈嬃微闭着眼睛,她想这样等着,屈原回来时或许会有一个惊喜,可她心里似乎又不能安定,总是惴惴不安。她记得老宅离那条汩罗江并不远,她感觉屈原会在那,毕竟他从小就是个喜欢在江边吟诗的人。

屈嬃这么想着,便起身往汩罗江边走去。和煦的阳光正照着大地,空气宁静而温柔,似乎这里的一切,和什么楚国的命运完全没有关系。屈嬃用力吸着故乡的空气,而汩罗江就在前边,她已经远远地看见有个人影,正在江边缓缓地移动。屈嬃感到激动又期待。

屈原正披头散发、踉踉跄跄地沿着汩罗江边走着,他正吟诵着他的《离骚》,那还是他几年前写的一首长诗,“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这时候,他似乎看见前方站着一个人,差点撞了上去。“屈原,我可见着你了,我……”他听见一道喊声,声音里却夹带着哭泣与兴奋,不由得抬了头,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姊姊……姊姊,你怎么来了?”屈原猛地抓住屈嬃的双手,差点要跪下去,擅抖着嗓音说道。

“是我……屈原,我来看你来了……你怎么,模样这么憔悴,身子……这么枯瘦……”屈嬃看见他心爱的弟弟,披头散发、形容枯槁,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衣,脚上甚至连靯也没有穿,不由得声音哽咽,双肩发起抖来——当年他的弟弟,模样是多么丰俊啊。

屈嬃难过地掉下了眼泪。屈原见到姊姊伤心,便直起身说道:“姊姊不必担心,屈原只是……只是在这江边读几首诗而已。姊姊来了,真是太好了,屈原也很多年没见过姊姊,咱们……先回屋去。”

屈嬃点点头。姐弟两个回到老宅,屈嬃对屈原说道:“屈原,你看这老宅,还是挺适合住人的,我帮你收拾收拾。”屈原忙道:“姊姊才来,多歇息一会,这老宅,父母虽然不在了,平常缺乏照料,没想到还是挺好的。其实也不用怎么收拾,屋里的用度,也是够的。”屈嬃便在椅子上坐下,她也示意屈原坐下。她心中有好多的话想跟屈原说,只是喉头哽咽,一时说不出许多话来。

“你怎么,光着脚,鞋呢?”屈嬃见屈原坐着,却还是光着脚,便心疼地问道。

“哦,鞋,是有的,只是屈原在江边行走,不喜欢穿罢了。”屈原指了指墙角,那里正摆着一双士大夫穿的鞋。“总算顷襄王仁慈,没把这双鞋给没收了。”屈原自嘲地笑笑。

“哎……”屈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屈原说道:“你的事,姊姊都已经听说了。你对楚王已经尽了心尽了力,楚王不听你的劝告,你这样忧愁又有什么用呢?”

“哎,屈原无用,所以才更忧愁,朝政混乱,屈原却只能苟安于江畔。”屈原悲叹道。

“姊姊曾经听说,君子要远小人而居。当今朝庭尽为小人把持,何必还要再为那个朝庭分忧呢?当初怀王要是听你的劝告,也就不会有那样凄惨的下场了。楚王可怜,却更可恨啊。现在这个顷襄王,我看比怀王是更为可恨。”屈嬃站了起来,大声激动地说着,仿佛在发表一篇演讲。

屈原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屈嬃,他没想到这个姊姊竟有这般见解。屈原觉得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对,这也让屈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短暂的沉默后,屈原却听自己说道:“姊姊说的,屈原又如何不知。”

屈嬃听屈原这么说,便走到屈原面前,蹲下身去,握着屈原的双手道:“弟弟是世间少有的君子,何不忘了那些小人,过自己的生活?这里所幸还有父母留下来的一些田地,又有这么一所老宅,你在此耕食隐居,读诗作赋,过完这辈子,不是很好吗?”屈原听了,缓缓地点了两下头。屈嬃紧张的内心,终于感觉得到了释缓。她抱着屈原的肩膀,嘴里说着“姊姊在,不怕”,一行眼泪却从眼角渗了出来。

不过,屈嬃知道,那是自己替屈原高兴的眼泪。

屈原果然振作起来。正是开春季节,农夫们开始下地播种,屈原找出了家里的农具,也和农夫们一样,过了两日,竟扛着锄头下地干起了活。周围的邻居皆是农人,他们看见曾经的三闾大夫也过起了耕种日子,都热心地过来帮忙,热情地和屈原打招呼。屈原脸上的忧愁渐渐地有了一些散退,他虽也懂得些耕植之道,毕竟不曾亲自务农。然而劳作之累,却也消解了他部分精神上的忧虑。

屈嬃也是忙里忙外,老宅在她的收拾打理之下,显得整洁明亮、井井有条。白日里她替屈原烧好饭菜,有时也多烧几个菜,请帮忙干活的农夫们到家里来吃一顿。农夫们都很朴实,他们都以能帮屈原干活而引以为荣。经过数些时日的忙碌,屈原竟也完成了几亩地的谷子播种。又过了些时日,完成了分苗、插秧。汨罗江畔的水稻田里,此时全都焕然一新,种上水稻苗之后,一片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眼看着屈原的状态已大有好转,屈嬃在老宅里,也待了一段时日。姐弟俩过了一段美好的隐居日子,屈嬃终于要跟屈原告别,回自己的夫家去。临行之时,她紧紧拉着屈原的手,再三叮嘱,即已远小人,就勿再忧愁,不要荒芜了田地。“姊姊明年再来看你。”屈嬃望着屈原,两人终是依依不舍而别。

话说屈原别过姊姊,老宅子里就剩下了他一个,没了可寻常说话的人,心里又茫茫然感到有些空荡起来。

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想楚国的事了。可眼下,耕种上的事,暂时告了一段落,秧苗在水稻田里,至少要长几个月后才能收割。姊姊又别他而去,他希望时间过得快一些,好看着那些稻子成熟,然后来年又可以再见到姊姊;他又希望时间过得慢一些,因为他怕他始终担心的事,会成为现实。虽然他和姊姊的相处,和农夫们的相处,让他觉得精神愉快,大家也从不讨论国家命运之类的话题,可是他知道,他的内心始终是放不下的。屈原心里清楚,楚国的命运在这世上,其实已经不能维持多久。“哎,姊姊说得对,这和我究竟有多少关系呢?”只是每当想到这,他又想起姊姊的话;然后再想,却又忘了姊姊的话,再一次沉浸到他那深切的悲痛中。

“可是,隐居的生活,毕竟是我所向往的么?”屈原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他的精神状态,每日每夜都在不停地切换,内心始终充满了矛盾与困惑。他的忧郁,又渐渐成了他身体的主宰。

他翻出《九章》,那是他还未曾完成的一组诗歌。“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他低声吟诵起了那篇《涉江》,吟罢,将“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这句诗,又大声读了一遍,然后仿佛恍然大悟一般,哀泣道,“这才是我的志向啊。”

屈原的忧愁往事,又被他自己重新勾活了起来。他又不由自主地,走向汩罗江边。尽管江边的水稻田里,秧苗长势旺盛、绿意蓬勃,这却并不能分担他的忧愁。他吟咏着以前写的诗,同时一些新的诗句脱口而出,帮助他完成那些尚未完成的诗篇。他一边行走一边吟诗,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忽一日,江面上飘来一叶小舟。一个渔夫,头戴笠帽,立于船头,正朝着江岸划过来,还唱着歌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屈原听得有点入了迷,呆呆地站着,忽听那渔夫靠近后问道:“这不是三闾大夫屈原么,怎么会在此处?”

屈原有点吃惊,道:“渔夫何以知我是屈原?”

那渔夫将桅杆往水里一点,定住小舟,哈哈笑道:“闻说三闾大夫日日行吟于江边,见先生在此有行吟之状,故而知先生是三闾大夫。却不知大夫何故在此?”那渔夫对屈原似乎全然不感到陌生,也没有半点拘谨。

屈原见渔夫谈吐不俗,便坦诚相告道:“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举世皆醉而我独醒,所以我才会被放逐到这里啊。”

渔夫却又问道:“先生忧愁牢骚满腹,却又是为何?为信,为君,或是为义?”

“屈原自叹无力,忧愁牢骚者,但为楚国将亡矣。”屈原说完,仰天一声长啸。那渔夫听了却莞尔一笑,道:“先生何不学那老子,骑青牛而去,做个方外道人,何苦非要做个圣人呢。楚国亡了而山川河流依然还在,但求顺其自然,亦可问心无愧。”

屈原道:“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屈原的命运早已安排,原既不能同流合污,决不会让污秽玷污自己,却也做不了那方外道人。他日我若葬身鱼腹,实是为国殉躯,非为王殉躯。”

那渔夫听完,知道屈原心意不可违,便也不再说话,莞尔一笑后,只用长篙在水中一点,荡开了船,复又唱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歌声渐远,那小舟亦渐行远去。此后,那渔夫和小舟,再也不曾在汩罗江上出现过。

屈原茫然若失,乃做了一篇辞,题为《渔父》,以为纪念之意。辞曰: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

自那渔夫离去,屈原仍是日日于江边行吟。忽一日,听得有乡人嘶声大喊,“秦军已经攻破郢都,楚国亡了,楚国亡了……”屈原听了,呆若木鸡,他没想到楚国竟然这么快就遭到了灭亡。

楚国亡国的消息是确切的。屈原又听说那顷襄王和他那帮把持朝政的团体,竟然不作任何抵抗,便乖乖地投降了秦军,秦军几乎没费什么力,就占领了楚国的国都郢都。楚国是真的亡了,亡得这么窝囊。屈原不禁悲从中来。

他缓步走回自己的老宅,呆呆坐着,他的心里有一个巨大的问号:楚国亡了,他活在这所老宅里,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他不久前才刚写下的这句辞赋,现在到了该为它兑现的时候了。屈原陷进了一个巨大的悲痛的漩涡,他的悲痛不是为他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是为了他始终放不下的……那个心结,他的心早已和楚国的命运绑在一起打了一个死结,楚亡而自己却独善其身,屈原认为自己无论如何做不到。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屈原悲声吟诵着他那篇《离骚》中的这句诗。然后屈原开始放声大笑,这将是他最后一次留在人间的笑声,他也确实很久没发出过这么痛彻的笑声了。他已经看见了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一篇辞赋就在这时,忽地出现在他脑海里,每一字、每一句,都那么清晰,仿佛早就写好了一般。屈原在竹简上写下了两个字“怀沙”,然后飞一般地写完了这篇辞: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谓兮。怀质抱青,独无匹兮。伯乐既没,骥焉程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屈原完成了他的所有,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欠他的国任何东西,而他的国却还欠着他的一死。屈原披着长衣,解散了长发,光着脚,缓步走到汩罗江边。他抱起了江边的一块大石头,紧紧地抱在胸口,仿佛那石头是要和他一起殉难的情人。屈原闭上了眼睛,风吹起了他的长发,和他的衣袖。

两行眼泪流在了屈原脸上,他纵身跳进江中,沉入了水底。

-by 冯子明 2024.08.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