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朋友说短视频是精神鸦片,我听了也以为然,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因短视频而衍生的某些现象,不能不让人生出一些抵抗情绪。比如你看那些拿着手机低头刷着短视频的人,手指头几乎每秒都在上下刷动,切换极快,这个动作似乎有粘性和惯性,一旦开始,则一时半会根本停不下来。然而刷完之后,又往往感觉什么也没看;然而下一次,只要有两分钟的空间时间,你又习惯成自然地拿起手机,手指头开始在屏幕上机械地划动。
短视频让我们这个本已信息碎片化的时代,更加得碎片化了。甚至有人担心,人们的思维也会随着手指头习惯性的机械动作,而变得机械起来,乃至对大脑的思考能力都会造成负面影响。所谓精神鸦片者,就是你知道其实你可以不需要它,但对自控能力差的人来说,却又离不开它——就是“欲罢不能”吧。
无疑,科技的发展让信息传播和信息接收的门槛,变得越来越低,同样的,留给人们思考的空间也越来越狭小。但是我想,不管互联网的世界怎么变,这个世界怎么变,那些年轻人要经历的一些情欲煎熬,总是一样的吧?独自在异乡,或独自居住,这样的年轻的时候,如果你也曾经拥有过,也许会对情欲煎熬这四个字有点“同理心”。
在互联网的所谓2.0时代——言而总之,还是以文字为主导的时代,我们总能在论坛BSS、博客中,找到和自己相类似或者能够相互吸引的灵魂,或者,总是在不知不觉地寻找着、期待着这样的灵魂,我们甚至能够透过电脑显示屏,看到这样的灵魂,也有同样受煎熬的情欲;至于情欲是否干净,则要看个人的修为和造化了。
然而,那的确还不是一个碎片化很严重的年代,年轻人在网络上的相遇和交流,还有比较多的深层次思想互动的空间,也没有把所谓的“粉丝”当成商业变现的资源。相反地,如今人们喊着互联网“去中心化”,却在不知不觉中,世界已经回到了另一种“中心化”的局面——流量越来越趋向于向某几个中心集中,而短视频和直播平台,也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对等化社交,大都是以账号内容的单向输出、以培养账号人气为主,而互动则往往停留在即时性互动的肤浅层面。
在我看来,文字才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伴侣,而且可以是个很深刻的伴侣,柏拉图式的伴侣。短视频喧嚣天下的年代,文字才是河里的那一粒H2O。那么不如由我来宣布一下——文字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
当然,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方式,不同的时代,孵出不同的蛋。我只知道互联网的记忆是短暂的,不趁机回忆一下,将来也许真的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我们常问自己,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在我看来,人生主要有两大意义:一是繁衍,二是留下记忆。听起来并不深刻,甚至有点虐心,可俗世的世界,难道不是这样么?
二
我要想起那些受情欲煎熬的记忆。
于是我记起MSN,MSN已经关闭,用户数据早已迁到Skype,于是登录Skype。尽管长长的MSN联系人都还在,但一个在线的人都没有。MSN没有移动版,那是自然的,因为移动互联网当年还没有诞生。但这个聊天工具,承载了那些年太多寂寞夜晚的对话,和友朋间的安慰。
熟悉互联网的人都知道,网络即时通讯工具的鼻祖是ICQ。20多年过去了,我从未刻意地去记自己的ICQ号码,现在却居然还能熟练地将号码背出来。并且如果没记错的话,有一次忽然有个陌生号码向我发出好友请求,通过后,对方居然想让我看她的Bra,把初涉互联网的我吓懵了。对互联网来说,那个年代实在是太久远了。
青春岁月的激情、苦闷、骚包,也都在那些久远的年代里。一个人在异乡的夜晚,住着出租房,在那些寂寞的晚上,只有网络通讯工具上的头像,可以和你交流。我曾经写过这样的文字,“深更半夜里,也许并没有敲打键盘聊天的欲望,却习惯性地将你的签名挂在网上,习惯性地看看还有哪些人在线——这兴许是一种自私的心理呢:看到线上还有人,你便觉得周围还有人气,这世界并非一个死寂的世界,你并不孤寂;或者你会因为觉得有人陪你一起‘受罪’,而感到欣慰。”这是苦闷、精力充沛、思想活跃、感情丰富,同时还忧国忧民又无计可施的夜晚,于是竟在深夜挂着MSN打发时间。
意识到自己受情欲的煎熬,其实是在工作若干年后。刚进入社会时,生存都是问题,交际圈子也很窄,并没有留给情欲思考的空间。由于收入微薄,买不起电脑,上网要去找网吧,也没有网络上交流的便利性。到了后来工作稳定、收入也提升之后,才终于有条件买了生平第一台电脑,在自己住处就可以上网。于是,打开了在网络上寻找灵魂的窗户。遥远年代的西祠胡同,适时地走进了我们的生活,网络上的女青年,也走进了现实生活中,两颗灵魂成了男女朋友。
然而爱情是短暂的。分手之后,又是长时间的单身狗状态,这个时候,开始意识到还有情欲这种东西,时不时要来折磨你一下。所幸还年轻,还能借着转换工作的机会,在不同的城市生活,在路上消耗着自己的精力,同时写一些被朋友称之为“骚包”的诗句。譬如2007年离开北京前的几天,留下了一首《乳巷》。
站在五道口城铁的站台上
一位窈窕女郎从我眼下走过
露出了她的雪白的乳沟
那一定是很深、很香的一道沟
虽然我不能近距离地看
站在西直门站的城铁列车上
一位年轻女子蹲在我的眼前
露出了她的似深非深的乳沟
她蹲着发短信却不上列车
我只是透过人群的空隙看到她
题目也很骚?是的。我记得北京城里有一条巷,巷口墙上贴着一块牌子,上面的名字就叫“摸乳巷”。很奇怪严肃的首都,竟会给巷子取这么一个名称,不知道如今还在不在呢?但是这名称实在是一个特色,要是被改了,倒显得可惜了;其实这名称的本意,是指这巷子特别窄。
不管怎么说,摸这个动作,总是很私密的动作。不过乳房往往是男人对女人有深刻记忆的开始。小人物,大人物,大约莫不如此。譬如看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聂鲁达的自传,这位老先生回忆自己年少时的一段“麦堆里的爱情”时,有一段描述颇为真诚动人:“我的手继续摸索,摸到大而坚挺的乳房,摸到宽而圆滑的臀部,摸到夹着我的两条腿,手指还探到像长着山间苔藓似的阴部。”聂鲁达的经历无疑比大多数男人丰富些,初次的性接触,除了乳房外,臀部和阴道他都有了体验。没有这种年少时在异性身上的奇妙体验,恐怕聂鲁达就不是那个能写出《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的诗人了。
聂鲁达是诗人的浪漫,可大多数人面对的不是浪漫,而是煎熬。单身的青年男子,之所以觉得情欲会是一个煎熬,在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情欲,但却要克制着自己的行为,不往那烟花柳巷中去,所以才成为煎熬。其实就是上半身与下半身的对抗,意志与荷尔蒙的对抗。至于青年女子的情欲,不如还是听女子自己讲的比较好。
三
情欲的有无虽然不受时代更迭影响,不同的时代,人的情欲总是在那肉身里存着。只是情欲这件事,其实也是时代的一个窗口。不同的时代,人们排解情欲的权利并不一样。
在那些特殊年代,不但性这个行业整个被消灭,从事这个行业的人,也在强大力量的要求下,要进行“思想改造”,从此和良家妇女无异。但是,尽管特殊年代里人们以朴素为美、视性的职业为大敌,但身体里的欲望,只不过是暂时被压迫了而已,并不会消失,只要有合适的机会,就会恢复它的活力。
再往前看看古代。我从某本书上读到这么一个史实,说古代“实施禁夜令最坚决的其实是在唐朝,取消禁夜令最彻底的则是在宋朝”。我不曾考证过这个史实,若果然如此的话,老百姓到了晚上都不允许出门,则唐朝人的情欲何从解决?看来唐朝普通百姓的夫妻感情是非常牢固的了。然而,这个禁夜令背后更大的实质问题是,社会经济的活力会受到极大损害。这是从逻辑上就可以判断的,禁夜令越厉害,人们越不能在夜间参与经济活动,活跃度就会越低——但这与唐朝给人的印象,又不相符。不过这是另外一篇文章,且按下不表。
现代人的情欲则是一面多棱镜。
年轻人越来越倾向于晚婚,乃至不婚的人也越来越多;结了婚的人,到了中年,便容易失去情欲上的旺盛,情欲成了一件寡淡而无味的事。
如此说来,青年人却要珍惜自己的情欲了,情欲在,起码显得你还是一个有活力的人。自然,凡事过犹不及,太过旺盛的情欲,不小心也会烧了自己。青年人的情欲,或者说青年人自己写自己的情欲,我觉得郁达夫是值得一提的,他的一些小说,字里行间看去,可谓充分体现了一个异乡年轻男子的苦闷,这种苦闷不但来自思想上,也来自身体内情欲的煎熬。
我曾经写过一句话,生活忧伤的某些时候,就像嫖客去嫖娼——虽然嫖娼这件事为我们国家的法律所不允,但总不至不让提。说到生活的忧伤,郁达夫就是他文字里忧伤的嫖客:那些远去的在他小说里的日本岁月,那些夜里的苦闷,想必只有姑娘们能够帮他排遣吧?结果却只是加深了他的苦闷——那些昏色灯光里的姑娘们,她们又在演什么呢?大概除了虚假的呻吟声,别的什么都不用演。一个苦闷的男人,在男女性事上,其实容易失去斗志,他更需要的是言语的安慰、肌肤的温存。可是上哪里去找那样温存的女人呢?彼时,女人的世界变了,她只以两种方式卖掉自己的身体,要么是冰块,要么是空气,就是没有水——可那时候男人需要的是水。只有当她是水的时候,才能有鱼水之欢么——就像高行健说的,你想要一个“只想此时此刻和你行鱼水之欢、没有虚荣心的女人”。
是什么让郁达夫忧伤呢?
“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旧愁新忧,不过如流水,如云中山,总有水到尽头、云散山清的时候。然而,面对情欲的煎熬,忧伤有时候竟是一种高贵的表现。
情欲呵,你这一生中,总有些受情欲煎熬的日子,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人性的历炼?情欲是一扇人生的窗口,也是微不足道的时代的窗口。只是这扇窗,不应该被忽视。
-by 冯子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