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身体是
上帝拒绝我的地方
那里有不可攀登的山峰
隐藏着全世界所有的秘密
有我要寻找的金黄色落叶
和春天里的一首诗
//
我的身体是
我和我之间的距离
你胸脯骄傲的起伏
不经意目光的扫视
命令我 征服我
让我卑微地蜷缩在身体里
//
你不知道我爱过你
我的心曾经为你碎过
然后我拥有了
一颗骄傲的灵魂
即使孤孤单单
我也将以自由之名
度过无论怎样的一生
-by 冯子明 For青春
赵主父披头散发,坐在一片洁白的月光里。
此刻沙邱宫里安静得很,他穿了一袭白衣,盘腿坐着,在月光下看起来熠熠发光。他的头发,也近乎在几夜之间,由黑发变成了灰白。这沙邱宫,本是他的行宫,规模虽然不大,却精致有余。平日里,宫中向来是燕声莺舞,烛影通明的,但是现在,宫里除了月光流泄,以及偶尔几只夜鸟,从树杈上的鸟窝飞出去之外,却没有其他半点动静。
至于人影,除了主父,却还有一个。那是赵招。
赵招算不上主父的心腹之人。主父是什么人?赵武灵王,一个让秦王都害怕的人物。武灵王主政赵国,北吞中山国,东击燕国,推行胡服骑射,使得赵国的综合国力大为增加;尤其是推行胡服骑射之后,赵国拥有了一支骁勇善战的军队,西边的秦军虽然强大,也一时为赵国军队所压制,不敢轻易动弹。赵武灵王的威名,早已传遍诸侯。如此英主,一般人物,想成为其心腹,何其之难?这赵招既非心腹,却何以留在了沙邱宫,成了武灵王身边最后唯一的人物呢?
这却要从赵武灵王“变身”赵主父说起。
赵武灵王治国英明,却亏于治家。其有二子,长子较次子年长十岁,本来已立为太子,武灵王却因得了一个妃子吴娃,万般宠幸,又生一子。这武灵王因宠幸吴娃,竟废了长子的太子位,改立吴娃之子为太子。都说“母以子贵”,但看那历史之中,“子以母贵”的情形,又何尝鲜少?那长子身材魁伟,外形轩昂,能征善战,与武灵王颇有几分相似之处,立为太子,本是合情合理又合乎众意的;奈何武灵王因宠幸吴娃,竟不管不顾,执意废长立幼。自此,埋下了祸根。
武灵王改立太子之后,更是以其壮年之时,主动将王位让给了次子,即改立后的太子,自己则自称主父,亦即太上皇之意。不几年,吴娃病逝,主父对次子的庞爱之情,亦渐渐淡漠,然而王位已传,如何又能更张?便想一计,欲将赵国之地,一分为二,以长子与次子各主其一,各为其王。然而心腹近臣悉数反对,主父也就暂时作罢。消息却传了出去,那二子之间,亦开始明争暗斗。那长子赵章本就心中不服,自此,更是做了夺取王位的心理打算。
那主父自己却找一地盘,营建宫殿名曰沙邱宫,以为自己行宫之所在。二子之事,暂放一边,却日思夜想图西边强秦之地。主父野心既大,遂生出一个骇人想法,以出使秦国为掩护,自己假扮使者,暗中沿路考察秦国的地形军事,以及秦王和诸大臣之关系。主意既定,便拿了赵国的文书,挑了几名随从,以使者赵招的身份,径往西出使秦国去了。那真赵招,则扮作随行仆从,跟随在队。
要说一国君主,假扮使者、亲自对一敌国情形明察暗访,赵主父恐怕也是千古第一人了。那赵招,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与主父结下的渊源。
主父与赵招一行到了秦国,如约面见了秦昭襄王。盼作赵招的主父,与秦王对答,从容不迫、气定神闲,没有丝毫的畏惧与慌乱。临别之时,秦王略有疑色。主父疑身份恐将被识破,便安排赵招留下,以备召唤,并嘱如秦王恼怒,恐性命不保,“若三日后复问,但说假赵招身份无妨。”那赵招神色淡定,毫无惧色:“主父但请速回,赵招留秦,虽死而无憾,绝不辱主父所托。”三日后,秦王果然诏赵招盘问,赵招俱以实相告,秦王内心大惧,即派军士追赶主父,奈何主父已出函谷关,追赶不及。
秦王恼怒,欲杀赵招以平受欺之恨。赵招正色道:“如今赵国兵强马壮,赵招虽一小吏,秦王若杀赵招,即杀来使,必为战事开端,我主父已熟知秦国地理情形,若战,秦军未必能赢。”秦王思之,不但没杀赵招,反以厚礼谴赵招回国。此乃一段渊源,且表过不题。
话说主父回国之后,便于沙邱宫中日思夜想图秦之计,并唤赵招入宫。那赵招亦记了一路上秦国的山川地形、人物风貌,与主父一一俱对,主父大喜。思索半月余,而计成在胸,便召长次二子,俱到沙邱宫中商议其事,自己居正宫、二子居左右侧宫。那长子赵章,正待良机以夺取王位,便与心腹密谋假传主父突染疾病,召其弟赵何,以半路截杀。却终因计谋泄露,功亏一篑。赵章计败,手下兵士全军覆没,乃逃入主父宫中,以求庇护。本以为有主父庇护,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也不会拿他怎样,然赵何身边的两名大臣,司马公子成与太傅李兑二人,竟谴军士入主父寝中搜捕,不依不饶;赵何亦不说一话,未加阻拦。赵章在主父内寝被军士搜到,当场乱刀劈死,主父虽为太上皇,彼时情景,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长子成为刀下鬼。
那司马公子成与太傅李兑既已杀了赵章,二人商议,主父面前,二人皆已犯死罪,又不能直接杀害主父、承担谋乱的罪名,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沙邱宫团团围住,以保护主父的名义,先将主父隔离在内寝,再将主父身边的随从人等,逐个威胁赶出宫外,只留主父一人在内,然后紧闭门窗,不使主父外出。二人知沙邱宫内所存食物不多,如将主父长困于内,早晚必将饿死。可怜一代英主赵武灵王,竟落得如此下场。那赵何对主父被困于沙邱宫内一事,亦不闻不问,只装作不知,为了权力之故,心肠如此狠毒。虎毒不食子,而人之毒子却要弑父。
主父修了这沙邱宫,原本也只是作为太上皇的闲居所在,并未召集多少军士驻守,故而兵变发生,几个军士和一班随从也无抵抗之力。主父从内寝复出,发现宫内已无一人可使唤,不觉恍然。那公子成与李兑将出宫的随从严加看管起来,不使走漏风声,因而主父被困于沙邱宫内,外边竟无几人知晓。
这众多随从之内,只有赵招一个人躲过了搜捕,藏在了沙邱宫内。赵招因与主父出使秦国的渊源,对主父极为仰慕,因而有了追随主父之心。只是万万没想到这沙邱宫内,竟生兵变,兄弟互相残杀,危及主父。他见主父身边随从,一个个都被赶将出去,要单留主父一个在内,便已明白什么回事,原来是要将主父逼死在宫内。于是,赵招想方设法,巧妙躲藏,得以躲过搜捕。
主父初见赵招,先是吃了一惊,继而痛哭起来。那赵招也陪着一起痛哭,此时,语言似乎是多余的。赵招哭着道:“臣无力护驾,让主父蒙难,请主父恕罪。”主父抬头看了看他,摆摆手,苦笑一声道:“你就是赵招吧,我记得你。我们都要死在这宫中了,还什么恕不恕罪的,再说你也无罪。”
“你何以留在宫内?”主父接着诧问。
“臣见主父身边随从俱被赶出宫外,心中蹊跷,恐司马和太傅加害于主父,故而设计躲避,未曾被发现。”赵招说道。“主父召臣进宫,以为图秦大事,而事尚未有开端,故而赵招想尽方法留在宫内,以随主父。”
主父长叹道:“召你入宫,本为图秦大事,可恨小人争权夺利,已坏大事,可恨哪可恨。”
赵招道:“臣亦闻主父改立太子,后又有分王之事,恕臣斗胆,此实为祸之根本。”主父听完,默然不语。赵招继续说道:“主父尚在壮年,胸怀坦荡,天下罕见,如今事已至此,只能另作打算。主父若重归王位,大事可图,而赵国可定。”
主父却自顾自地说道:“吾儿赵章已死,是我害了他。”言罢,不禁又悲泣起来。那赵招见了,也不知说何言语,不过说些“主父节哀”的话来安慰一下。良久,主父方开口说道:“赵招,今日你我同困于此宫中,是因我之故。今日局面,全由我一人造成,一错再错,我又有何面目复见世人。这沙邱宫中储粮不多,你当想方设法,逃出宫去,保全性命。”
赵招急忙说道:“臣定想方设法,帮主父离开沙邱宫。”
主父摇了摇头,说道:“我已心灰意冷,不过在这宫中多活几日罢了,哪里还有什么出去的想法。”
赵忙道:“图秦大业,非主父不可,臣这就去察看有什么方法可离开沙邱宫。”说完,起身告辞主父,在沙邱宫内四处勘探起来。
看了半日,只见所有门窗皆无缝隙可乘,原来那司马和太傅,早命人在所有门窗外边,钉上了大木条,封得严严实实,且各处都派了兵士严加巡防守护。赵招无法,一无所获,只好去见主父,以说明情况。主父却只是闭着双眼,盘腿坐着。赵招又想着肚中饥饿,便去膳房寻找食物以为充饥,却发现所剩储粮已然不多,只够维持数日之计。赵招将情形与主父一一禀明,那主父却只是默然不语。
赵招忽见宫内后庭之处,有一棵大树的枝杈从宫外伸进了进来,及于层顶高处,不由心中一动,心想若是半夜偷偷上那屋顶,或许可攀上枝杈,然后顺着枝杈看到到树干上,溜出沙邱宫。赵招兴奋地将这个计划告诉了主父,主父却坚持无意离开沙邱宫。
如是过了几日,二人脸上均已现饥色,膳房里也实在已经找不出任何可食之物,只有水的供应,宫内倒是有一口井可供使用。然而肚中空空,水亦不能多喝,只是解渴罢了。
赵招只道想办法活下去,以待救援,必有出头之日。可是这宫中,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又不出两日,实在饥饿难忍,赵招又见那宫中前庭一棵树上,挂着一个鸟窝,遂灵机一动,奋力爬上树冠,还真在鸟窝里掏着了四颗鸟蛋。靠着鸟蛋,二人又续了两天性命。
如是撑了半月有余,宫中一切能吃的,都已被吃尽。主父仍是决意不肯想办法逃离,主父不愿走,赵招亦不肯走。“何必无故搭上一条性命?”主父问赵招,“我不走自有我的道理,你却没有道理不逃走。”
“昔日主父以赵招之名,同使出秦,即如此,主父亦即赵招,主父不走,赵招岂有苟且偷生之理。”赵招道。“何况臣对主父有信在先,愿随主父共图秦业,岂可因受困于此,而背弃前信。”
主父感慨哽咽,道:“图秦之计,你可另附新君,何苦白白牺牲了自己性命。”
赵招却说道:“主父身份尊贵,却以赵招之名,扮作下人,亲自潜入秦国,考察秦之山川地形,以使者身份,近距离观察秦王及其大臣将领,有如此胸怀胆略的君主,除主父外,臣未闻自古以来有第二人。秦乃虎狼强国,诸侯各国君主,皆畏秦如虎,能克制秦国的,当今天下唯主父一人而已。”
主父听完赵招这番言论,不胜悲嘘:“如今成了笼中困兽,奈之如何。”
赵招不得不暗暗下了一个决定。他决定趁天黑之际,爬上屋顶,借由树杈溜出宫外,然后去找救兵,救出主父。没想到天公不作美,待爬上了屋顶,那树杈离屋顶尚有些距离,赵招又挨了多日饥饿,身上只是软弱无力,无论怎么努力,却始终够不着那棵树杈,就差那么一点。赵招感到沮丧极了,“若不是受饥饿无力之累,我定能跃起抓住那树杈,要是早下决定……哎,莫非天意如此。”
赵招下得屋顶,心中忽然灵机一动,匆忙四处找起东西来,看有无绳子之类的可用之物,找了半日,却一无所获。原来那司马和太傅,早忆命兵士将宫内一切可作攀援之物,尽数搜走。赵招无奈,只得将自己欲逃走搬救兵、而终究未成的情形,向主父说明。只是主父已经气息掩掩,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血肉之躯,怎经得住长时间的饥饿呢。
赵招不禁悲从中来,想昔日主父与自己同使出秦,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气宇伟岸。如今,一个连秦王都要害怕的英主,竟要在这沙邱宫中被活活饿死,岂不是诸侯国中一大奇闻?
那宫外巡防的兵士,依旧只是巡防,丝毫不曾松懈。如此,沙邱宫被整整围困三个月之久,那司马和太傅才放心命人打开宫门,巡检主父尸体。却在正宫中央的一处台阶上,发现伏着两具枯瘪的尸身,不禁感到骇异。两个大胆的兵士被命令上前检查尸体身份,伏于下面的却是主父。原来赵招临死之前,伏于主父身上,以挡风雨。
那司马与太傅禀报赵王,赵王即主父次子赵何,遂发讣告,不过是说主父因病疾、死于沙邱宫中而已。
却不知那赵国国运,经此之变,亦将不久于世。果然,主父死后没多少年,秦国攻打赵国,仅长平一战,就坑杀了赵国士兵四十万。可叹主父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励精图治的武功,转眼就成了历史云烟。
-by 冯子明 2024.08.26
生活已经
被焦虑填满
没有空隙提供
幻想和期待
除了回忆那些年
唾液与爱
身体与乳房的
狂野
//
万松书院背后
一片突兀的岩石
我已多年没去过
那里有一种感觉
感觉要让我热泪盈眶
我们曾在那里
半褪去内衣的羞涩
心跳以爱情的名义加速
心甘情愿地被
荷尔蒙劫持
//
你左顾右盼的紧张
让我感觉手里握着
一个世纪般漫长的时光
姑娘啊 不必惊慌
这里是梁山泊与祝英台
发生恋爱的地方
你可知道
我在苍穹下等了二十五年
才等到了你
你的灵魂和你身上的一切
//
让我们交唤唾液
让你挺立的双乳压迫我
让我为你献上喘息
就像雷雨要献给大地
让我像一个在苍穹下
等待雷雨的孩子
让我的泪滴
长久地留在你的乳沟中
//
那里有一种感觉
要让我热泪盈眶
-by 冯子明 2024.08.25
后记:读王佩诗,有感,遂写此诗
一
话说魏信陵君无忌公子,自接到赵平原君的告急求助信之后,数次三番劝说魏王发兵救赵,奈何魏王心中惧怕秦王,担心救了赵国后会遭到秦国的报复,故始终不肯发兵。
信陵君心中焦急,然又无计可施,不免十分惆怅。他与平原君私交甚笃,况且自己的姐姐就嫁给了平原君,所以,除了是朋友,平原君还是他的姐夫。如今秦国派兵攻打赵国,攻势甚急,信陵君知道,不到万不得已,平原君是不会向他求助的。可是魏国大权集于魏王,虽是公子求情,那魏王却铁了心,终是不肯有一丝松口。平原君满心期待魏国救兵,左等不至,就又发了一封求助急信。他知道信陵君是个重信义的人,一定会在魏王面前大力请为赵国发兵。
可魏王不肯,信陵君也没办法,其门客亦无人能劝得动魏王,可他又不愿负平原君之托,决不做那见死不救之人。于是,便带领自己门客三千余人,组成一支军队,前去救援赵国,准备决一死战。
信陵君不敢告诉魏王。凌晨启程,带着队伍悄悄地便往城门赶去。信陵君忽然想起,那守门之人侯生,数月前他曾厚礼相待,引为知己,怎么把他给忘了。及至门前,果然见到侯生,信陵君下马相见,言将与门客去往赵国,与秦兵作战。那侯生却只是不冷不热地说道:“公子虽然有门客数千人,但在秦兵阵前,岂非以卵击石,白作牺牲,又有何益?老汉已是70岁古稀老人,得公子厚待,却不能同行,公子保重。”信陵君听完一怔,他没想到侯生竟是这般态度。正欲开口再说什么,却只是叹口气,拂袖而去。
出了城门,信陵君在马上终是有些意难平。他想着侯生虽是一个看门的贫苦老人,当初因听说他是个有贤德的隐士,故而自己主动与之结交,请为门下上宾,自己对他也是无微不至、礼遇有加,为何此去,他却没有热情言语,也没有什么谋略谈及?如此细想一遍,按捺不住,心里觉得定要去问个明白,便让门客驻扎等待,自己骑马飞奔复返城内。那侯生却早已在城门边等待,此番脸上却是笑意盈盈。信陵君下马,也就直白问道:“先生知道无忌会返回城内,故而在此等候么?只是无忌前番出城门时,先生言语冷淡,为何此时却笑脸相迎?”那侯生弯腰揖了个礼,说道:“公子平日厚待老汉,前番出城门时,老汉言语冷淡,公子心中必生不快,所以老汉料定公子必会回来。”
信陵君道:“先生料事如神,无忌回来,正是要向先生请教其中缘由。”
侯生笑道:“出城之时,人多且嘈杂,不便议事。公子在魏王面前请求发兵救赵之事,老汉早已听说,只是如今魏王惧秦如老鼠畏猫,言语已不可劝,非用非常之计,但此计亦得有非常之行动。只是一旦救赵失败,则公子及数千门客,性命尽皆不保,故而老汉未曾去找公子示明拙计。今日见公子已然率门客出城,诚见公子救赵发于情义而决心之大,已到了不得不发的地步。既然已有如此非常之行动,老汉也不得不向公子示明非常之计了。”
信陵君一听有非常之计,大喜道:“先生既有非常之计,何不早早言明,无忌正愁无计可施,此番出城,也是做好了全军覆没的心理准备。先生既有非常之计,无忌当还有再见先生之时。”
侯生点点头,将信陵君拉到一边寂静处,说道:“公子救赵,必得至少数万军士方能行动。大将军晋鄙正率军驻扎在魏赵边境处,约有军队10万之众,足可联合赵国抗击秦军。只是公子须取得兵符,才能代替晋鄙、取得指挥权。”
信陵君听完,不由眉头紧锁,须臾又愁容满面道:“那兵符魏王向来藏于卧室,如何取得?”
侯生道:“老汉拙计,正为解公子烦恼。如今魏王身边最受宠幸的妃子可是如姬,是也不是?”
信陵君道:“正是。”
侯生笑道:“公子可是如姫的大恩人,如果私下向如姬请求,让她趁魏王不注意,偷出兵符,则公子就事成大半了。”
信陵君茫然道:“如姬固然有偷出兵符的便利,可偷兵符是重罪,她又如何就肯帮这个忙呢?”
侯生哈哈大笑,道:“我这个老汉都不曾忘记公子的义行,公子自己看来倒是忘了。那如姫有一个杀父仇人,她求魏王报仇,魏王却始终找不到杀父凶手。三年前,公子却谴门客找到其杀父凶手,并将凶手人头带到了她面前,如姫感公子大义,曾言若公子有难需相助,即便是死她也在所不辞。如今,正是如姫报恩的时候了。”
信陵君听完,用手拍着脑袋叫道:“确有此事,确有此事,若非先生提醒,无忌当真是忘了。”于是,信陵君依侯生之计,安排亲信,秘见如姬,请为窃取兵符。那如姬果然也是守信之人,爽快应允,第二日,便趁着魏王大醉,竟将兵符偷出。信陵君得了兵符,再去密会侯生,侯生道:“如今兵符在手,公子须尽快前往晋鄙军中,以免生变。只是那晋鄙将军,见到公子单持兵符、未得魏王手谕,恐向魏王报告,不肯即刻交出兵权,若如此,只好当场取他性命了。”
信陵君难过道:“晋鄙是魏国的一名忠诚老将,杀之实在不忍。”
侯生道:“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公子不忍心,就让老汉的朋友朱亥随同,晋鄙若愿即刻交出兵权,两全其美,那是最好不过,否则就让朱亥将其击杀。”
信陵君道:“先生这位朋友,无忌拜见过几次,但他对无忌的态度甚为冷淡,如何肯随同行此大事?”
侯生笑道:“公子是不了解朱亥而已,此人是个侠义之士,必不负公子之礼,老汉这就随公子去找朱亥。”说罢,便拉上信陵君,就在城门近处的一处肉市间,找到了朱亥。那朱亥虎头熊腰,身材魁伟,听了侯生的一番说明,便对信陵君说道:“朱亥此前并未对公子之礼致谢回礼,只是因为这些小礼小节并无什么用处,如今公子有急,正是我朱亥效力的时候了。”信陵君听完,心中大喜,不由得更加叹服侯生之贤德。
二
信陵君得侯生计谋,窃得兵符,星夜赶往晋鄙军营。此一节暂且按住不表。单说那侯生,原本是齐国人,多年前因得罪有司,流离到魏国。不期在魏国都城大梁,谋了个看城门的营生,便在大梁隐姓埋名,贫苦度日。
魏人只道他是侯生,并不知其底细。侯生看了一辈子大门,生平爱好,唯读书饮酒;然而看门之人,难免与路人攀谈,亦有相助路人的时候,时间久了,侯生的贤德美名渐渐传了开去,加之读书日久,谈吐自然不凡。侯生在大梁生活了40多年,终是孤身一人,从未婚取,魏人便以隐士相称。信陵君门客日众,门客中有与侯生相知者,便向信陵君言说侯生之事。信陵君生平最仰慕民间贤人,但凡有才德之士,无论对方身份多么卑微,他都乐意主动结交。故而信陵君的名声也越来越大,投奔他的人也日益增多,不期门客数量竟已达到三千之众。后人论史,言战国有四公子,即魏信陵君、赵平原君、楚春申君、齐孟尝君,四公子之中,太史公司马迁尤重信陵君。
信陵君听说在他大梁城内,有侯生这样的隐士,便欣然前去相访。见了侯生,此人穿着简陋朴素,风骨异常。那侯生见了信陵君,却也如见常人一般,只弯腰揖一下礼,淡淡地道:“久闻信陵君贤名,老汉不过是一个看门的老朽,何以大驾光临?”信陵君却态度谦恭,弯腰行了个大礼:“无忌闻先生贤德,故而仰慕拜见,还望先生勿以为怪。”侯生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老汉已是古稀之人,恐无助于公子。”信陵君道:“先生修养品行,甘于寂寞,天下贤士俱称先生美名。无忌听闻先生爱读书饮酒,如能有空光临无忌舍馆,饮酒对谈,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无忌不敢对先生有所图。”
那侯生听完这一番话,道:“公子贤才,果然不虚。老汉正要出门去见我一位朋友,今日公子不如暂请回去。”信陵君道:“既如此,不如让无忌陪同先生同往。但不知先生这位朋友,是何样人物?”侯生呵呵笑道:“我这位朋友,名叫朱亥,是个屠夫,不过别人不了解他的才能,他只是埋没在屠市中罢了。公子有兴趣了解,就让老汉引为荐识也好。”
信陵君心下高兴,命人包裹百金,欲献给侯生,并牵来自己乘坐的马车,以恭请侯生上座。侯生正色道:“老汉修养品德数十年,公子莫非今日要以百金破之?”侯生只是坚决不受,信陵君也不再勉强,请侯生与己同坐一车,且位于左侧,以显尊贵。那侯生倒并不谦让。
信陵君的随从之人,觉得这个老头好生不客气,向信陵君示意,信陵君却只装作没看见,对侯生反而愈加尊敬恭谦,竟亲自驾起马车,往屠市而去。
到了屠市,信陵君伸手将侯生从车内小心扶下,跟随在一侧。这屠市乃污秽之地,如今来了一位身份尊贵的魏国公子,却对一个市井老头毕恭毕敬,不免很快聚集了一堆人参观议论,大都是言老头过于无礼,而赞信陵君之美名。那虎头熊腰的屠夫朱亥,正举一把斧头在案板上斫砍,忽见得侯生前来,立刻放下斧头上前行礼。那信陵君抢先一步抱拳道:“想必这位就是朱亥了,无忌拜见,幸会幸会。”那朱亥略吃一惊,望了望侯生,对信陵君抱一抱拳,淡淡说道:“久闻大名,幸会。”侯生对信陵君道:“老汉还有些话要跟朱亥说,公子今日不妨先回。”信陵君道:“也罢,改日无忌再请先生到敝府饮酒谈天。”言罢,信陵君遂与二人告别回府。
过几日,信陵君果然在府中摆酒席,宴请侯生,并欲同请朱亥,朱亥一方面谢绝了邀请,一方面也不曾表示答谢,态度显得一般冷淡。请了两三次,都是如此,信陵君门客诸人都言此人无礼,信陵君也觉得此人奇怪,全无礼法。倒是侯生,每次都高兴而来,一次却拉着信陵君的手,笑眯眯地说道:“公子当初礼贤下士,屈尊相访老汉,老汉故意为难公子,暗中观察公子举动,公子不以为意,又送老汉到屠市看望朱亥,老汉无礼,而公子贤名则愈盛。公子之礼遇,老汉自当相报。”
回头话说信陵君后因侯生之计,窃得兵符后,火速赶往晋鄙军营。到了营中,信陵君只带着朱亥一人,前去拜见晋鄙,那晋鄙见信陵君手上只有兵符,没有魏王的手谕,果然说要报告魏王,待确认后才交出兵权。此时朱亥在一旁厉声喝道:“老将军违抗王命,就是要反叛了。”晋鄙才刚问“汝是何人”,却被朱亥用一双铁锤突袭,击于脑上,顿时脑浆迸裂,一命归天。可叹一员老将,未能战死沙场,却死于屠夫之手。
信陵君即刻整顿军营,接手兵权。那晋鄙手下一班将领,一则见信陵君乃魏国公子,且手上握有兵符,二则晋鄙已死,信陵君强势,亦无话可说,唯效命而已。不几日,信陵君整顿军营完毕,得精兵八万余人,便连夜拔营进发,在赵国城外,与秦军展开死战。平原君和赵王闻说信陵君援军已到城外,不觉精神大振,乃组织赵国强兵一支,冲出城外,与信陵君里应外合,竟将秦军打得大败。秦王无奈何,只得召回秦军。
信陵君自此一役,更是名声大噪。赵国君臣百姓,对信陵君亦是感激不尽。只是信陵君惧魏王治罪,不敢回魏国,便谴部将带领魏军班师回朝,自己与诸门客却留在了赵国。
三
话说魏王发现兵符失窃,又惊又怒,问如姬及内宫诸人,回答只说不知。随后消息传来,说信陵君已持兵符至军营,还假传魏王命令,击杀了老将晋鄙,魏王大怒,下令要将信陵君追回严惩。奈何信陵君已率军出发,追之不及。
魏王气急败坏,又出诏令,言信陵君大逆不道,犯了欺君之罪。朝庭上下,亦无人敢替信陵君说一句话。不曾想数日之后,竟传来消息,信陵君击败秦军,救赵成功,魏王又转怒为喜。大军班师之日,却不见信陵君及诸门客同归,魏王问及,左右言信陵君因窃符并且击杀晋鄙,怕魏王治罪,故而不敢回国,留在了赵地。
此时有朝臣上奏,言信陵君击退秦军,既得了赵国人情,又挫了秦军锐气,壮了魏国国威,实在是魏王之福。魏王不觉洋洋得意,然而对信陵君怨恨之意,尚未完全消解。又有朝臣上秦,言信陵君窃符之事,定是门客献计,如能将此门客治罪,则信陵君之过错可不予追究。魏王嘉许,遂发布告,并通报赵王。
且说侯生见魏王布告,乃自言自语道:“果然还是来了。”于是收拾衣冠,柱着根拐杖,到魏王宫中,言说献计者要见魏王。魏王召集群臣,坐于殿上,那侯生慢步入殿、步履蹒跚,群臣见之,无不哑然。侯生视而不见,趋步直前,见了魏王,并不下跪,只是作礼说道:“老汉侯生,数十年来看守东门城门,得公子无忌厚遇,献计窃符者正是老汉,望魏王治罪老汉,召公子归国。”魏王正色道:“可知罪在何处?”侯生并不惧色,抬头正视魏王,缓缓说道:“可罪可不罪,在于魏王,昔公子救赵,是为大义,而魏王不许。老汉不忍看公子无辜送死,万不得已,才出此窃符一计,若非窃符,恐公子早已沦为秦军刀下之鬼,魏王亦失一子。”魏王听了,沉默不语,似有所悟。
那侯生继续说道:“老汉年老,本应随公子大军同往,为公子死于战场之上,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成行,晋鄙老将军又被击杀,是以老汉唯有一死,即报公子知遇之礼,又抵欺魏王之罪,可谓死得其所。”说罢,竟猛地一头撞向边上石柱,当场头碎而死。
魏王叹侯生忠烈,下令厚葬。并派出使者,欲迎信陵君回国。信陵君听说侯生之死,大为悲痛,朝着大梁方向,默坐三日,以示纪念之情。然恐回去后魏王生变,终究不愿回魏国。赵王赏了五座城邑给信陵君,信陵君在赵国一待就是十年。
十年后,秦国派军队攻打魏国,魏国危急,魏王急派人再请信陵君。信陵君在门客的游说下,终于回到了魏国,与魏王两个,抱头痛哭一场。魏王将全国的兵权正式授予信陵君,信陵君统率魏国军队,击退了秦军的进攻。那秦王两次折兵于信陵君之手,不觉十分恼恨,于是实施离间计和反间计,挑拨魏王对于信陵君的信任。最终,魏王中计,夺了信陵君的兵权,渐渐疏远了信陵君。信陵君也心灰意冷,便也不问朝政,每日只与门客在家中饮酒为乐。
四年之后,信陵君终因饮酒过度而亡。消息传出,秦国再派大军攻打魏国。信陵君即死,门客亦四散奔走,魏国遂失能人志士,十几年之后,终至亡国,为秦所灭。
是为可叹。
-by 冯子明 2004.08.23
一
豫让的眼前正燃着一盆红红的炭火,他盯着火苗看得出神,一声不吭。这座破庙眼下正是他的容身之所,庙里安静极了,只听得火苗偶尔发出哔剥之声。
豫让站起身,在火盆前来回走了几步,然后仰起头,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说道:“罢了罢了。”只见他猛地一个转身,从火盆里迅速抓出一块炭火,竟毫不犹豫地放进了嘴里用力往下吞咽。一股焦烟从他的喉咙里冒了出来,豫让在地上痛苦地打着滚,双手用力卡住自己的喉咙,发出了被撕裂的声音。“啊……啊……”豫让痛苦地呻吟着,黄豆般大的汗珠从他的脸上滚落下来。他蜷缩着身子,侧躺在地上,慢慢吐出了嘴里的木炭,仿佛吐出了整个世界。他艰难地想爬起来,但疼痛又让他进入了昏迷状态。
豫让躺在地上,仿佛死了一般。炭盘里的火苗,依然在那里发出哔剥哔剥的声响。显然,这不是一盆纯足的炭火,还夹杂着一些未曾燃烧的木料。直到火苗渐渐熄去,破庙里的空气才重新恢复了冷峻,豫让也渐渐苏醒过来。
苏醒过来的豫让,良久才缓缓起身。他轻轻地张了张口,想发出一点声音,可他的嗓子却像哑了一般,只是用沉默作为回应。他努力咽了下口水,再次张口发声,终于听到了一个沙哑、完全陌生的嗓音。这嗓音又破又低沉,声音里仿佛还带着血丝。豫让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苦涩的笑容,低低地说着“这下好了,这下好了”;他想冲出门外,大声喊叫,嗓子却疼得厉害,似乎有一把尖刀抵在了他的喉咙上,让他不得不无奈地放弃喊叫的想法。
豫让在破庙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他感觉自己离复仇愿望的实现,又近了一步。他前几天已经削去了自己的眉毛,脸上亦横七竖八地胡乱割了几刀,头发凌乱不堪,穿着一身破烂衣裤,往日那身高马大、壮实威严的豫让,已然一幅乞丐模样。然后他离开了破庙,带着这副乞丐模样上街乞讨,果然没有人认出他来。然而他的声音没变,却被到街上来寻他的妻子,靠着声音认出了他。豫让原本计划好了,即将入那晋阳城内,找他的仇人赵襄子报仇,既然声音能被自己的妻子识出,也有可能被其他人识出,为了万无一失,豫让决定毁掉自己的嗓音。
自毁嗓音,别无他法,是以有吞炭一节。吞炭之后,果然嗓音与之前相比大为不同,如此音容皆变之后,豫让才决心以乞讨为名,潜入晋阳城内,侍机寻仇。
却说当日豫让妻子在街上寻得他时,将他拉入街角,悄悄说道:“以夫君之才,为何不去投靠赵襄子,赵襄子重才重义,必有重用,待今后得其信任,再寻机刺杀报仇,不是更容易成功吗?何以自毁其容,如此悲苦呢?”豫让且说道:“假装投靠一个君主,然后又借机害他,这不是我豫让做得出来的事,非大丈夫所为。天底下这等人物,即便被别人称为英雄,也是我豫让所鄙视的啊,我怎么能违背自己的内心呢?”妻子见丈夫态度坚决,知道不可劝说,夫妻两个遂抱头痛哭、悲泣而别。
二
豫让与妻子别过之后,乃披头散发,身穿一身破烂污秽衣裳,潜入晋阳城中,等待机会,接近赵襄子。
其实晋阳城刚受水灾兵祸不久,城内多有破毁,赵襄子征集民夫,日夜修复。话说赵襄子联合韩、魏两国,击败智伯,三家均分其地,历史上把这件事称为“三家分晋”,自此,强大的晋国被一分为三为韩、赵、魏三个诸侯国,加上原来的齐楚秦燕四个诸侯国,并称为“七雄”。故而史家亦将“三家分晋”之事,视为东周时期战国时代的开端。“春秋五霸”遂退出历史舞台,“战国七雄”粉墨登场。
且说赵襄子此人虽仁义重才,然行事亦果断决绝,杀伐立断。杀了智伯之后,他向韩魏两家提议,为绝后患,要将那智伯的宗族行个满门抄斩,一个后代都不留下。可叹智伯一族,本是晋室实力最强大的一支,领着韩、魏两支力量联合去灭赵,就差那么一点就成功了,谁能料到,胜负强弱竟在瞬间转化——那韩、魏畏惧智伯的实力,其实对智伯向来不过是“貎恭而心不服”,故而赵襄子关键时刻暗中离间,居然不费太大周折就说动韩、魏,让两家发动了叛变,那智伯临死之前还没明白什么回事,就一命归天了。智伯既灭,赵襄子更因往日仇恨,将智伯的头颅作为溺器使用,以示污辱。
消息传到豫让耳中,更是激起了他的报仇心切。赵襄子亦不曾想到,智伯一族虽灭,他身边的一名忠勇之士却于乱军中奔逃成功,更不会想到此刻,这个人就在他的晋阳城中,想趁机寻他的性命。
偏赵襄子又是个喜欢凡事亲力亲为的人,他见晋阳城破,便时常亲自去城中巡查、督看工程进度。而那乞丐模样的豫让,早已打听到了这一点,便前去应征修补城墙,混入了民夫队伍之中,而腰间则时时偷藏着一把匕首,只待赵襄子出现,便准备立马上前击杀。忽一日,赵襄子带着两个随从,却往城墙边走来,一则工地之上,民夫皆苦衣穿着,赵襄子穿着便显出气度的不同;二则那豫让事先打听了赵襄子的容貎,故而待赵襄子走近,豫让看得明白,便从腰间拔出匕首,冷不及就扑将前去。奈何脚下被一根棍子所绊,突地扑倒在地,而手上所持匕首显露于外,离赵襄子不足三尺之距。赵襄子左右大惊,立刻拔出佩刀,上前将豫让制服于地,夺下其匕首。可叹豫让精心谋划报仇,自毁其容、强吞炭火,却一夕功败垂成。也是赵襄子合当不应受死。
赵襄子定下心来,问豫让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行刺于我?”
豫让哈哈哈大笑几声,遂回道:“我就是智伯身边的豫让,为智伯报仇,如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赵襄子听说是豫让,不免一怔,令左右让豫让起身,缚于一旁石柱之上,方仔细端详,只见此人眉须全无,脸上横七竖八地划着几道伤痕,听嗓音又低沉破裂、并无半点气势,身上衣着破烂不堪,不免冷笑道:“我听说豫让是智伯身边的勇士,说话有洪钟之声,眉毛浓烈,与你全不相似。”
豫让恨恨地说道:“为报大仇,让不惜削眉毁容、吞炭变声,只可恨功亏一篑,仇未报成,对不住智伯在天之灵。”
赵襄子听罢,沉思良久,问左右如何处置,左右都说此人危险叛逆,理应就地诛杀。赵襄子却对左右叹道:“智伯宗族虽灭,没想到还有如此行侠仗义、刚毅壮烈的门人肯为他报仇,实在是称得上一名义士。义士诚为可贵,杀义士恐怕不是一件吉祥之事。”说完,便下令放了豫让。那豫让也不言谢,只拱拱手便欲离去,赵襄子又问道:“我今日放了你,是否可以尽释前嫌,今后不再寻我报仇?”豫让说道:“你今日放了我,我私底下感谢你,但为智伯报仇,却是我的大义之道,为大义之道,我不得不牺牲我对你的私恩。”赵襄子左右一听,喝问道:“大胆。”便欲架刀于豫让脖子上,劝说赵襄子道:“此人仇念甚重,今日放走此人,怕有后患。”赵襄子叹口气道:“豫让为其旧主报仇,是舍身取信之大义,我刚刚答应不杀他,现在若反悔又杀他,岂不是成了失信之人。”便挥挥手,示意豫让离去。左右见赵襄子如此,也只好放了豫让。
赵襄子放了豫让,回去之后,却也是闷闷不乐。他知道这个人一定还会来寻他报仇,亡命之徒最可怕。而他出于自己的信义,却又不愿意派人去追杀豫让,只好出行时,多带几个人,以备不患。但他想不明白,智伯是个性贪而残忍的人,为什么他身边会有豫让这样的忠义之士?他不由得替豫让感到惋惜。而那个被他用作溺器的智伯头颅,却让他感到格外恶心厌恶起来,于是下令,将此头颅砸碎后抛于江中。
话分两头。且说那豫让幸赵襄子高抬贵手,方才捡得一条性命。仇未报成,反为仇人所释,仇人成了恩人,想到此,豫让既悲且痛,不由得以头呛地,口中大声哭喊“智伯”不已。
三
豫让回到了那座破庙里。那里曾经给了他勇气,而他削眉毁容、吞炭变声的事迹,亦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一时成了晋阳城内最受欢迎的谈资。然而谈者言及吞炭变声一节,无不惊骇恐惧,惊骇之余,亦对此壮烈刚强之举,表示钦佩赞叹,然后叹息不已。
赵襄子听说,便派谴军士,在街市上加强巡逻,以渐渐平息豫让之话资。如此过数月有余,街市遂恢复平静,而晋阳城内,破损之处也修缮完毕。那豫让在破庙里隐身两日,终于饥饿不过,不得不依旧沿街乞讨为生。只不过水患兵灾之年份,乞讨为生者为数尚不在少数,且穿着类似,都是一样的破败污损,头发长而脏,遮盖着半张脸和一双眼睛,故而一般人见了,亦不至仔细分辨乞讨者的面容身份,但凡有一碗半碗多余的饭,且打发了便是。
豫让一面乞讨,一面却依旧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刺杀赵襄子。昔日智伯对他极为厚爱,也曾赏他两把上好匕首,以表其壮勇,其中一把在上次刺杀失败后,已为赵襄子所获,另一把,则藏于城外家中。豫让悄悄溜回家,却一眼就瞧见匕首正置于桌面之上。心中不由感慨:“知我者妻也。”原来妻子知道豫让第一次刺杀失败,必然回来取匕首再次行刺,故而将其置于明显之处。
豫让没有惊动妻子,取了匕首便走。而晋阳城内的街市已恢复了喧闹。赵襄子与韩、魏三分晋地的事业,也终于彻底完成,心上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不由得让赵襄子长舒一口气。一日,天气晴好,赵襄子兴致颇高,安排下去,便要骑上车马出城去狩猎。左右拥戴而出。消息却早已传出,街头遂挤满了围观者。那一日豫让正在街上乞讨,听说赵襄子将外出,见一众人指着不远处一匹高头大马说道,那就是赵襄子乘坐的马车,于是,他急忙从人群中製出,悄悄而又迅速地往出城方向奔去。城外乃是一条护城河,要出城必从桥上经过。豫让来到城外,见周围无人注意,便悄悄藏身于桥面之下,手持尖刀,打算马车靠近之时,便从桥底一跃而出,跳上马车立行刺杀。
赵襄子的马车正向城外方向走来。前面的几个甲兵,仪仗威武地走过了桥头,可待赵襄子的马车将靠近桥头之时,那匹马却突然抬起两只前蹄,嘶鸣着不肯再走。赵襄子纳闷,心想马能预知危险,故不肯走,便下令搜查。军士奉命,遂于前后左右,及至桥底都细细搜查起来。豫让见状,知已无处可躲,遂装作死人状,躺于桥底,一动不动。赵襄子听军士报告,便说道:“无缘无故的,桥底下怎会有死人身体,看来此人一定是豫让。抬上来见。”
豫让无法,待军士要抬之时,便即起身道,让自会走。军士面面相嘘,不由佩服赵襄子之才。
豫让昂首走上桥来,见了赵襄子,亦不下跪。军士喝道:“大胆逆贼,何不下跪请罪。”豫让道:“吾非赵襄子之臣,赵襄子亦非吾之主,为何要下跪?”军士正要拔刀威胁,却见赵襄子挥挥手道:“且由他去。”又对着豫让说道:“上次我已放你一回,这次你又来行刺,我不能再放你了,你有什么话要讲?”
豫让道:“上次得赵君私恩,暂且不死,然而让亦曾言,为智伯报仇乃让之大义,为大义,不得不牺牺牲赵君的私恩。让不怕死,这一次请赵君杀了让。只恨死后,世间再也无人肯替智伯报仇了。”说罢,豫让仰天长啸,悲泣道:“智伯啊智伯,恨臣无能,此生不能替你报仇,来生再回报你的大恩。”
赵襄子闻言,心中一动,问道:“你投靠智伯前,服侍的可是范氏,智伯杀了范氏,收留了你,何以你却对他如此敬重,非要替他报仇不可?”
那豫让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已者容。范氏对我,不过如牛马一般看待,智伯对我,却如上宾国士一般看待,对我有知遇之情,所以我对智伯,怎能不以性命相报呢?范氏与智伯,岂能一概而论。”
赵襄子笑道:“智伯杀范氏,却待你如上宾,却不知我亦可以待你如上宾?”却听豫让回道:“让之性命,已归智伯,此是天命,岂可容有二心?纵然赵君有相待之意,只恨让不能相从。”
赵襄子不由感慨道:“真乃当今侠义之士,只可惜不肯回心转意。上回刺我,你已成名天下,既然你有必死报仇之心,这次也就只好成全了你。”说完,下令军士将豫让推去斩首。那豫让却又抢说道:“让还有一事相求,若得赵君应允,虽死无憾。”赵襄子道:“但说无妨。”豫让道:“让只恳求赵君将身上衣袍与我,我以匕首击衣袍三下,也算是尽了报仇之意,而赵君美德,亦是名扬天下。”
赵襄子听完,略一沉吟,说道“也罢”,便从身上脱下衣袍,让军士递与豫让。豫让接过衣袍,双膝跪地,将衣袍铺在地上,大叫三声,便在那衣袍上奋力刺了三下,大喊道:“吾不负智伯,死而无憾了。”说完,用那匕首在脖子上用力一划,那脖子顷刻就割断了一半,血涌而出,立时伏在赵襄子的衣袍上气绝而亡。
那赵襄子见自己的衣袍上满是污血,不由觉得一阵心慌。于是兴致全无,下令回府,却不忘下令将豫让厚葬。
豫让二报其仇,皆未成功,而终能得以壮烈一死,亦是死得其所,而其名声日上,消息传开,天下侠客无不扼腕叹息。
且说赵襄子回府之后,想到豫让用匕首三击其衣,连打三个寒噤后,忽觉身体不适,竟一病卧倒,不复再起。召医生看之,道是受了风寒,加以突遭气血攻心,需静心卧养。奈何赵襄子苦撑半年有余,病情不得半点好转,终是死于床榻之上。
人言赵襄子亦一代明主,对一个欲杀他的刺客,也算是仁至义尽、颇显风节。可叹造化弄人,命运却偏不安排豫让与赵襄子相知相交,而以仇人相见。豫让一介武夫,“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之言从其口出,发自肺腑,震耳发馈,乃成千秋名言。无怪乎太史公司马迁要在《史记》中,为刺客一篇单独列传,感慨万千,其根由,亦出自“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之情理。
今冯子明以此篇之故事新编,亦为之一叹。
-by 冯子明 2024.08.20
一
聂荌这几天不知怎的,心里总是不平静,她的眼角莫名跳了几次。她想找弟弟聂政,可弟弟几天前不告而别,不知去向。她的心由不平静,渐渐变成了不安。
她是有理由担心她这个弟弟的。若干年前,她弟弟聂政得罪了一个本地恶霸乡贵,为了避仇,便随她和母亲一起从齐国移居到了韩国,在一处市井之中,以屠宰为生,安顿了下来。聂政长得身材魁伟,仪表威严,而又力大无穷,一把三四十斤重的斧头,在他手里竟运转如飞;有时有屠牛的生意,一般屠夫却接不得,到了聂政这,屠起牛来,并不比屠一只羊为难。因而聂政平日虽不怎么与生人交往,然而他屠宰的名声在方圆十里内渐渐传了开去。
随着屠宰名声传开的,还有他的孝名。聂政一身力气,乃五大三粗之身,对老母亲却是极为尽孝和顺从,照顾细微入至,母亲但有吩咐,无敢不遵。故而即便有主顾找上门来,有生意需要他外出几日,聂政也都以奉养母亲、不便离开为由,一一加以婉拒。聂荌对弟弟说,家里母亲有她照顾,出去几日并无妨。聂政却说,母亲年迈,行动不便,家中不可一日无男子,再说他在本地屠宰为业,尚可奉养母亲,何必舍近求远;今后若母亲过世,到时他再外出多挣些银子,以为姐姐出嫁之资,倒并无不可。“就是委屈了姐姐了。”聂政说。聂荌聂政姐弟俩的感情向来十分深厚,一方面因为家贫的缘故,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姐弟情深、奉养母亲,聂荌虽到了出嫁年纪,却始终与母亲和弟弟住在一起。一家三口凭着聂政的屠宰收入,尚可勉强度日。
忽一日,有个叫严遂的人前来相访。严遂是个贵人,家财万贯,但他忽然来寻访屠夫聂政,究竟是为何呢?聂荌并未得知,但是严遂走后,聂政脸上的神色很凝重。在母亲的盘问下,聂政方逐一明白细说,原来那严遂是当今韩国宰相侠累的旧日恩人,侠累贫困而无路之时,严遂曾鼎力相助,并与侠累结下兄弟之交。在严遂的奔走资助之下,侠累竟位极人臣,坐上了韩国宰相的位置。岂料侠累得势之后,不但对严遂不存感恩之心,严遂前去相府拜访,侠累竟故而避之不见。整整一月有余,严遂对这位他昔日曾鼎力相助的故交,一直求而不得见。韩国国君听说严遂的名声,本欲重用,侠累却从中作梗,极力反对。于是严遂怒极,欲寻刺客刺杀侠累,以退胸中之恨。
“严遂来访,正为此意,且临走非要以百金相赠,儿虽不受,但恐怕此事未能轻易了结。”聂政对母亲如是奉告。
聂母说道:“此乃私仇,何必介入。”
聂政说道:“此诚乃私仇,然儿观严遂此人,人品未为不正,且如他所言,侠累此人忘恩负义、刻薄寡恩,此等人为一国之宰相,终究将为祸患。他之所以欲除去此人,虽亦为私,但亦为公。儿听此人言说,却是自有一番道理。”
聂荌说道:“初次见面,便以百金相赠,礼数如此之重,确实异于常人,弟不可不妨。”
聂政叹气道:“此人胸怀却十分坦荡,初次见面,便将其隐秘之事一一托出,并不怕我举报于他。我与他相谈,也确有知己之感。只怕他还会再来相访。不过请母亲和姐姐放心,此等亡命之行,我已经明确拒绝他,母亲大人在,我决不会离开母亲大人半步。”
那严遂果然也如聂政所料,不期常来拜访,对聂母尤为关怀备至,他也知百金之礼过重,聂政断然不肯受,便每次携小礼而来,留数金而去。聂政强他不过,亦只好由他。毕竟得了资助,聂政一家三口的生活确乎宽裕了许多。而聂政与严遂二人的交谈亦日渐增多。聂政虽一屠夫,为人并非只一屠夫格局,对于时局也常有自己的看法,胸中亦有志气抒发,只是眼下把奉养老母作为生平第一等大事,故而甘愿隐姓埋名,沉没于肆间。严遂闻之,常对聂政叹道,政有大将之才,有万夫之勇,生平只欠明主相遇而已;亦叹自己道,遂虽有万贯家财,然生平之志不在于此,乃是辅佐国君,建立功业,不曾想却为奸人挡道,恨不得志。二人每聊至此,不免长吁短叹。聂政每对严遂说及奉养老母之事,“但凡只要老母在,政绝不远游。”严遂听了,对聂政反倒愈发敬慕与钦佩。
二人相交数年,期间严遂亦不再提刺杀侠累之事。却不期聂母病重,虽有严遂出重金请名医诊治,终究无济于事。聂母病逝,严遂又替为办理丧事,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且哭吊悲伤之态,足可感人。
那聂政办完了丧事,送别严遂,对严遂说道:“政一屠夫野人,得严大人礼遇相交如此,知恩在心,实在感激不尽。大人此去,以后不必再来找聂某,聂某须为母亲守丧,守丧完毕,聂某此身便是大人的了,到时聂某自有安排。”
二
聂荌因为心中不定,遂挎篮去街市上打听消息。却听得众人议论,几日之前,有人刺杀了韩国当朝宰相侠累,刺客并用刀割去了自己的脸面,不为人所识。韩国国君已张榜公告,凡能指认刺客身份者,重赏千金。
聂荌所在之地去韩国都城,尚有二百里地,而消息已在本地传得沸沸扬扬。聂荌心中惊恐,弟弟聂政数日前不告而别,当年那严遂来访,不正是因刺杀侠累之事相托么?如今侠累果然被刺,岂非弟弟所为?只是母亲病逝之后,自己与聂政三年服丧期间,那严遂再无来往,若真是弟弟所为,却又是何故?聂荌此时惊疑未定,心中却笃定刺客正是弟弟聂政。
聂荌心中既已生了这个念头,便不能再多待一刻,她要尽快赶去都城看个究竟。于是,也不及回家,匆匆往都城方向赶去。奈何脚力有限,到了晚上,聂荌才想起随身并未携带多少银子,只够勉强几天吃喝,要投宿却是不可能。聂荌走了大半天,脚底乏力,看着路边地势高处正好有一棵大树,而此时,天地亦将黑成一片,便倚靠在树根之上,打算将就着过一晚。
可聂荌却迷迷糊糊地无法入睡。她想着,若她见到弟弟的尸身,将如何处之?要不要当众说出刺客就是弟弟?但她立即明白,如果刺客是她弟弟,那么她这个刺客的姐姐,必然要被诛连,活着是不指望了。可要是隐瞒刺客的身份,又如何给弟弟一个名声?她也明白刺客毁了自己的脸,为的正是不牵连别人,而这个别人,除了亲人,就是那个刺客背后的人。除了弟弟聂政,还有谁会做出如此壮烈的举动呢?聂荌了解她这个弟弟,除了孝顺,聂政对于他认定的朋友,天生具有一幅侠肝义胆。
“弟弟啊弟弟,如果真是你,我又何必再活在这个世上?”自从母亲去世,姐弟俩就是世间彼此唯一的亲人。聂荌虽然笃定那个刺客就是弟弟,可她又多么希望不是。她多么希望弟弟看着她出嫁,而她又多么希望自己能一辈子看见弟弟。
聂荌深知自己的性格,其实有和弟弟一样的刚烈一面,只不过作为女子,她一直很隐忍罢了。她其实是一根坚木,只是一直以来,并没有将自己投入到大风暴之中;风暴越大,坚木却越容易被折断。聂荌想到家里这么多年,都是弟弟聂政在支撑着奉养老母,给了她和母亲至少一份还算安稳的生活,自己毕竟是女子,如果不是弟弟,她与母亲两个,如何在这世上谋一份生存?没想到的是,弟弟的生命中,会出现严遂这么个人。聂荌曾私下和弟弟说过,严遂非富既贵,却来主动结交我们这样的身份卑微之人,必是对你有不利所图,此种所谓交情,难道不只是一种交易而已吗?千万别把严遂当成真正的知己和朋友。不曾想那严遂初次见面,就将他那天大的秘密和盘托出,后来也不避嫌,几次三番携金送礼表达情意,亦不再提那秘密之事。是以弟弟聂政视他为知己,而他这个姐姐,也开始对这位严遂先生另眼相看了。
聂政和她说过,如有一日他不见于世,千万不要找他,也不要去找那严遂,什么都别问,找个好人安稳地嫁了是为上策。
聂荌靠着树根,努力回想着这些年的一幕幕情景。她虽不是读书之人,却也颇知道些人物典故。她听说过几十年前,晋国就出过一位“士为知己者死”的刺客豫让。聂政也对她说过,自己除了身子,别无长处,而自己终有一日须报严遂之遇。
“弟弟啊弟弟……天哪,老天爷呀……”聂荌越想越感到有许多的苦楚,正往心底聚集,她终是忍不住哭了出来,起初是低声的抽噎;她又有很多话想说,却无人可说,于是她从低声的抽噎,转化为在那漆黑空阔的旷野里,绝望而凄惨的高声哭喊。她的伤心就像决了堤的大江大河,一旦突奔而出,似乎就要长泄不止。
然而聂荌终于筋疲力尽。她在寂寞的田野的声音里,无力地合上了眼皮,昏昏地沉睡过去。
三
一束微光,将聂荌从昏沉中唤醒。她肚中饥饿,浑身仍是疲乏不堪,但是她得动身了。她得尽快见到刺客,见到弟弟。人身都是肉长的,死后任何一具肉体并不会有什么差别,早晚都会腐烂成泥,不留下一点痕迹。
聂荌内心焦急,她的焦急帮助她忘记了肚中的饥饿,忘记了口中的干渴。她努力站起身来,捋了一捋头发,艰难而又坚定地迈出了脚步。她回到了路上,一匹马车从身后疾驰而来。她停下脚步,站在道旁一侧,抬眼看着马车夫,马车夫亦看了她几眼。马车从她身旁经过,却在前边停了下来,年老的马车夫回头喊:“姑娘前往何处,我这车上正好空着,如不嫌弃,可搭车。”聂荌慢慢走近——并没有什么值得她害怕的东西,她只是无钱付车马费而已。“我要尽快赶到都城,只是……”马车夫似乎早已了解她的窘迫,便说道:“正好顺路,请上车便是,老汉不图姑娘车马资费。”
聂荌坐在车内,沉默不语,马车夫亦不问话,只是赶路。在颠簸的行程中,聂荌又渐渐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马车夫说道:“姑娘,都城到了。”聂荌下车,说了一些感谢的话,走几步,却又回头问道:“敢问老前辈,前几日韩国国君张榜,要人识认刺杀相国的刺客,却不知在何处?”那马车夫一听,笑道:“巧了,前面不远处便是。”说着,往前一指,正要再问什么,却见聂荌已扭头快步离去。那马车夫见聂荌行为异常,叹口气,似乎明白了什么,似乎又不明白。
聂荌顺着马车夫手指的方向,快步走着,她的心跳得厉害。待走近了,见那地面上,横放着一具尸体,几个甲兵在一旁守着,而围着的一干观众,正在那低声议论着什么。有的人叹息几下,说几句,便摇头走开,然后又不断有新的观众加入。聂荌渐渐靠近,是的,她看见了聂政,她的弟弟,就在那躺着。她突然迅速地伏到尸身上,放声大哭起来。这一举动实在迅速不及防,周围的人都吓了一大跳,拿着武器的甲兵也一时不曾反应过来。其中一个兵拿着刀,指着聂荌说道:“你是什么人,何故乱哭?”
聂荌悲叹道:“我哭我弟弟……他是我弟弟呀……天哪,真是我弟弟。”她努力地想抑制住哭声。她的弟弟,脸上血肉模糊,鼻子已经削去,眼珠也已经挖掉,嘴唇只剩下一半,两侧的脸上,印着数道深深的刀痕。这张脸的五官,几乎已经完全被毁了,不是至亲之人,又如何能认出来是谁呢?聂荌颤抖着双手,去抚摸弟弟的脸,额头是唯一还算保留相对完整的部位,她又伏到弟弟的额头上,又一次哀号起来。
质问她的甲兵似乎有点懵了,而围观的看客之中,从短暂的惊骇到静默,终于爆发出了热烈的讨论声。“天哪,这女的说刺客是她弟弟。”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好几天了,这名刺客的身份一直没有人来指认,尽管国君颁布了极为诱人的奖赏公告。事实上,聂政刺杀侠累的过程,也是惊世骇俗的,他竟那样一边大呼着“有紧要事禀报相国”,一边就直挺挺地从宰相府门口,一路闯到了侠累的座位面前,几个上来阻拦的守卫士兵,被他狠狠地撞翻在地,其他士兵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他们的相国就已经被聂政抢步一匕入心,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当场气绝身亡了。当时仓促之下,竟也没有人看清聂政的面貎,及至众多守卫上来围堵之时,聂政已自毁其容,死前大声呼喊道:“吾已不负天,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此是聂政刺杀一节,太史公司马迁也曾记于史册。
且再说聂荌。当是时,指着聂荌的甲兵听得周围喧哗,方才喝问道:“大胆民女,怎说此人就是你弟弟?”
周围亦有围观众说道:“是啊,是啊,刺客若是你弟弟,怎么还这么明目张胆地来指认,不怕被诛连全家呀。”更多围观的人则表示了猎奇心理,想看看这个女子究竟怎么说法。这刺杀当朝宰相的事,在本国都城已经十分轰动,甚至周围几个诸侯国的国君也都听说了这一件可怕的新闻,纷纷谴使带来了慰问。眼看着刺客的身份始终无人指认,宰相不明不白地遭到刺杀,韩国的国君也是恼怒异常。如今突然来了一个女子,说刺客是她的弟弟,无疑让即将沉寂的剧情,有了新高潮,而无论是看客,还是官府,似乎都有了机会去窥探这起刺杀案背后的秘密,这至少会给官府一点面子。对于国君来说,尤其重要的是要知道刺杀案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早有人将消息通报给了国君。韩王即命大臣火速前去审问聂荌。
聂荌却于众人喧哗中,止住哭声,正色道:“这位刺客就是轵深井里的聂政,我的亲弟弟呀。昔日老母在时,我弟弟受恩知己颇多,但因奉养母亲之故,故须保全自身,如今母亲已故,他为知己而死,这是他的天命呀!我弟弟为了不牵连别人,而自毁其容,我又怎么能贪生怕死,而埋没了弟弟的名声呢?”众人听了,无不伤感叹息、深受其憾。
又有人问道:“那你弟弟究竟为何刺杀相国?所谓知己又是何人?”
聂荌缓缓起身,道:“我弟弟不惜性命,自毁其容,为的正是不泄露他那位知己朋友,也为了不牵连我这个姐姐,我又怎么能说出弟弟不愿意说的话呢?”说罢,聂荌突然凄厉地大喊三声“天哪”,似乎有一把利丸,正刺中了她的心窝,其声尖利可怖,悲凄异常,三声过后,竟一头倒在了聂政身旁,不复有声。众人及甲兵再次大骇,各个面露惊异之色。甲兵小心翼翼地上前试探聂荌气息,而聂荌竟已气绝身亡。
众人㥜叹,议论道,莫非是伤心过度,肝肠寸断而死。论者无不扼腕叹息。韩王派来的大臣听说了事情经过,亦惊讶无语,回去向韩王复命不提。众人围着姐弟俩尸身,发着议论,良久方才散去。而这惊骇的“哭弟”一案,如前番刺杀宰相案一样,迅速地传了开去。
四
消息也传到了严遂这里。
严遂先是听说侠累被刺杀,待听说被刺杀的过程,心中叹道,此必定是聂政所为,不免大叹聂政神勇。而听说聂政自毁其容,不为他人所识,又不胜伤感,“聂政如此侠义,叫人肃然,实在是我害了他。”严遂在府中心情难过了几日,有时却望着窗口发呆,心中暗念当日与聂政的交往经过,只因聂政交待,他母亲丧事过后,不必再去找他,“我严遂又怎不知聂政乃侠义勇士,他既出此言,我定当契约遵守,怎知他竟不声不响,独自干了这一番刺杀侠累的事业,宁可牺牲自己性命、自毁其容,也不愿牵连于我,我严遂得交此人,实在是这辈子的造化啊。只可惜今后不能再与聂弟相谈,好生令人悲痛。”
每念及此,严遂不免伤心落泪,家人亦不知其故。
严遂忽又想起聂政尚有一姐姐在世,正欲前往问候,不期竟又传来了姐姐聂荌指认聂政而伤心自绝的消息,待听说聂荌死前的那一番议论,大为感慨,心中赞道:“姐弟均如此侠义刚烈,真是人间绝有的一对姐弟啊。”
那严遂感于聂政聂荌姐弟的侠义刚烈,终是都因自己而死,内心遑遑而惭愧自责,忽一日想到,自己何不将当年自己如何结交聂政,如何使聂政刺杀侠累,两人又如何相交的经过,明明白白写成一文,布告天下,以成全聂政聂荌这对姐弟俩的名声?“这是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了。”想到此,严遂心稍释然,果然写成一文,其文列事详备,言辞恳切。
严遂将此文搁于案头,常常取而读之,他本欲携此文简,自向韩王当面陈述,却不曾想自己因终日郁闷,竟郁郁而终,一命呜呼了。
此亦是一件可叹之事。严遂儿子得此文简,读之大为骇异,然而家父遗志,不敢不从,故一方面安顿家小,举家迁往吴地,从此隐姓埋名,另一方面,安排可信之人,于举家迁居一月之后,将文简投向韩王。韩王得此文简,却令文臣于朝堂之上公而读之,朝中大臣听完众皆骇然。然而侠累当政以来,树敌甚多,朝中大臣无辜被杀者亦众,其行受非议早已日久,故满朝大臣,竟无一人同情侠累、为侠累说话,而对聂政聂荌姐弟俩的侠义刚烈,都深感钦佩。严遂一家去向,亦不复有人再问。
聂荌女子,其侠义情怀,不输其弟,实在是一千古罕见奇女子。
-by 冯子明 2024.08.16
一
荆轲和樊於期相对默默坐着,两个人已经各自饮了三杯酒,却不曾开口说话。到底还是攀於期打破了沉默,“荆卿今日所为何事,为何自进门打招呼后,便一直沉闷不语、只顾低头喝酒?”
荆轲抬头,然后站起身子,侧对着樊於期缓缓说道:“今日我之所以上门拜见将军,实在是有天大的事情,只是事关重大,心中尚在突莽,不知如何向将军说明,故而一直沉默。”
樊於期说道:“荆卿向来光明磊落,乃是大丈夫大君子,是以太子丹视卿为知己,樊某因罪身之故,得有缘结识荆卿、同事太子丹,亦是天大的福份。樊某亦将卿视为知己之交,荆卿但有事,无论大小,但说无妨。若用得上樊某的地方,樊某虽万死而不辞。”
荆轲道:“感谢将军肺腑之言,只是将军自言罪身之故,其实何罪有之?”
樊於期道:“秦王实为吕不韦之私生子,此事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却眼见得秦王以假冒赢氏之血脉,盗取秦位,有悖于天下公理。樊某受赢氏先王厚待,见此窍国贼,安能坐而视之不理?樊某是以揭秦王窃国,发儌书,号令天下征讨,奈何秦将惧秦威日久,竟无人从之,实在令人大悲不已。”
荆轲道:“将军忠良之士,此等替天行道之事,何以言罪?”
樊於期悲声怆道:“荆卿所言甚明,樊某替天行道,自然无罪,只因征讨兵变失败,一家老小几十口人,不及逃出咸阳,被秦王尽数诛灭,只剩樊某一人侥幸逃出。因樊某一人之故,而令家人无辜遇难、满门抄斩,我是罪过在这里啊。”樊於期语气不胜悲痛,说完,不禁悲从中来,嚎啕大哭。忽然又瞬间止住哭声,厉声叫道:“我与秦王逆贼不共戴天,必报此深仇大恨。”
荆轲说道:“将军且节哀,将军之罪,必将军之故,而是秦王之故。秦王残暴无道、杀人无数,天下人共恨之,今秦王虎视眈眈,又欲吞并六国为一统,若秦得此之势,天下人将苦矣。”
攀於期跺脚愤然说道:“如今秦兵势大,王翦、蒙恬等皆是良将,奈何竟为秦王所用。樊某投奔在燕国太子丹处,虽有家国深仇大恨,奈何无力无谋抗击秦兵,真正痛煞人也。不然,我定当效仿当年伍子胥,带领燕兵灭了秦国。”
荆轲说道:“将军此仇无论于公于私,都是仇深似海。凭燕国之力,若对抗秦军,将军以为胜算几何?”樊於期叹道:“以卵击石,何有胜算?除非天下六国合纵抗击,或有一线胜机。只恨当今天下君主多是贪生怕死、目光短浅之辈,秦王稍一离间,合纵即分崩离析,可悲可恨。”
“既如此,将军之仇何日才能得报?”荆轲亦愤然慨道。
“我所忧愁愤懑者,就是在此一节啊。”樊於期喟然长叹道,声音中又有了哭泣之悲腔。
短暂的沉默。偌大的会客厅里,也并没有其他任何人,突然安静得出奇,似乎只有两人呼吸的起伏声,在沉默的空间里相互撞击着。
良久,只听得荆轲用不容置疑的语气,缓缓地用力说道:“我有一计,既可帮将军报了家仇、又可帮将军雪了国恨。将军愿听否?”樊於期一听,立即抬起了头,眼里放出明亮的光芒,脸上也立时现出了因激动而涌现的血红色,“但有何计,荆卿速讲,樊某就等荆卿这句话。”
“借将军的项上人头一用。”荆轲两眼直视着樊於期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道。
“什么?”樊於期怔了一怔,吃了一惊,突然跳开身去,一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按在腰里的佩剑上。“荆卿要杀我,这却又是为何?”樊於期惊问道。
“将军勿怪。但问秦王恨将军几何?”荆轲说道。“秦王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亦如我之恨秦王。”樊於期道。
“既如此,将军能否靠近秦王?”荆轲问。
“万万不能。”樊於道道。
“既然天下君主合纵之道难以指望,要报秦仇,剩下一途唯有靠近秦王。然而秦王生性多疑,欲靠其近,须随身献带秦王十分看重的东西,一旦靠近,然后荆某侍机手持利匕,左手扯住秦王的衣袖,右手便向秦王刺将过去,成败只在此一举,此亦是当下唯一报仇之法。”荆轲不紧不慢地说道,他的态度是坚定的、不容置疑的。“将军乃是秦王深恨之人,秦王早已布告天下,得将军之首上献者,赏千金、封五城。秦王亦对燕督亢之地垂涎已久。我已经向太子丹禀明我的计策,拿着将军的头颅,以及督亢地图,假装向秦王献首请功、献地称臣,待一靠近秦王,我便侍机从地图轴中突抽出利刃,刺杀秦王。太子丹怜惜将军,不忍心借将军项上人头一用,故而此番我上门私访将军,为的就是在太子丹面前先斩后奏。将军欲报秦仇,荆某只此一策,别无他法。向将军借项上人头,实乃不情之请,故而荆某一再难以出口。如今一切皆由将军自裁。”
那樊於期听完,右手离了剑柄,走到荆轲面前、紧紧抓住荆轲的双手,含泪说道:“为报秦仇,樊某即便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何况一项上人头?荆卿得我人头,他日替我报得深仇大恨,樊某在九泉之下,亦感激不尽,只盼来生再报答荆卿的大恩大德。荆卿真侠士也。”说完,樊於期松开荆轲的双手,后退两步,双手用力地扯下脖子上的衣领,只至露出肩膀,然后右手倏地拔出佩剑,将剑尖向上举起,口中大声呼喊道:“我樊某久思不得报仇良策,只落得一身空恨,如今有侠士荆卿义胆云天,我愿借项上人头,助荆卿报我大仇。”话音未落,只见那樊於期佩剑向脖子上用力一刎,顷刻间一命呜呼矣。
那樊於期虽已身亡,却是双眼怒目而睁,头发亦笔直竖起,可见是蓄一生之愤怒喷涌而出。利剑刎处,鲜血已流满一地。荆轲见樊於期头颅尚在脖颈之上,便取剑斩断脖颈,将攀於期人头用布包了,然后默默地看了眼伏倒在地的樊於期尸身,便快步向着太子丹住处而去。
二
话说太子丹在秦宫中为人质,颇受屈辱,因而自秦宫大难不死逃归燕国,便一心因着私仇国恨,以灭秦王、阻秦国吞并六国为己任。自秦归燕后,每日寻访能人异士,广散钱财、广结豪杰,更兼以礼相待、以诚相见,一时在燕地贤达之名颇盛,投奔者络绎不绝。
经过些许时日,其门下亦已固集了一批壮士,然而太子丹总觉得能够托付重任的那个人还未出现,因而也时常愁眉苦脸、长吁短叹。一日,忽听身边近臣鞠武说,燕国中有一隐士,号田光,此人足智多谋,平常与能人异士交流甚广,且此人就隐居于燕国都城之中。太子丹一听大喜,恨不得马上亲自见到田光。太子丹本欲亲往迎接,鞠武让太子丹于府中静候消息,且先去打探再看。
原来这田光已是个古稀老人,行动迟缓,言谈却十分敏捷。听说太子丹敬慕求见,态度亦十分谦逊,道:“太子,乃燕国贵人,老夫一介野人,承蒙太子高看,是知老夫。老夫亦早闻太子贤名,愿与太子一见。”鞠武一听大喜,道:“先生如此通达爽快,实是太子之幸,不如与我就此前往太子府中。”于是两人俱登车前往太子丹府中。
太子丹正在庭前焦急地来回踱步,忽听通报,鞠武携田光求见,不禁大喜,挥舞双手作跳跃状,便向门外冲出去。少顷,见鞠武扶着一古稀老人,缓缓走来。太子丹心中纳闷,但仍然不失礼数,跑到田光面前,双手热情地扶住田光的手臂说道:“丹盼望先生久矣,先生既来,燕有救了。”说完,将田光缓步迎入室内,跪着用自己的衣袖将那田光的座椅擦拭而净,邀田光上座。田光动作迟缓,微颤着入座之后,方开口道:“光年老力衰,不过一无用老人,太子礼贤如此,令光受宠若惊。”说罢,便要做跪拜回礼状,太子丹赶忙双手托住田光双臂,说道:“先生不必客气。先生乃当世隐者,丹有眼无珠,竟不知都城之中,还有先生这般人物。”说罢,复请田光入于上座,太子丹则自行入于下座。
田光感太子礼重,便问:“太子召见老夫,不知所为何事?”
太子丹叹息道:“当今天下,秦兵势大,若赵为秦所灭,燕亡国亦不远矣,形势急迫,秦燕已是势不两立之态。听说先生足智多谋,能奋奇策,不知先生能否在此危难关头救我燕国?”
田光颔首道:“秦兵势大,秦王野心志在吞并六国一统天下。六国若能合纵抗秦,天下或可维持平衡,奈何当今六国人心离析,合纵之计已不可再复。救燕国,亦是救天下。”
田光说完,略作停顿。太子丹道:“先生所言极是,燕以一国之兵,却不能挡秦之一将,丹亦为此忧愁苦闷。”
田光说道:“所以欲救燕国,必以奇计谋之,不赖军之强弱方可。”
太子丹大喜,说道:“先生所言极是,此亦丹所思虑。”田光复问道:“太子是否已有计谋在胸?”太子丹亦不隐埋,直言道:“先生必知当日专诸行刺吴王僚之事,此正是丹欲效仿者。”
田光听完,颔首说道:“奇计正从此出。只是若行此事,必有万夫之勇之壮士方可,老夫年老力衰,必不能胜此重任。太子平日结交豪杰甚多,不知门下有可用之人?”
太子丹便将门下壮士简而言之,最满意者为三人,分别叫作夏扶、宋意、秦舞阳。此三人与田光亦一一相见。相见毕,太子丹问:“先生以为如何?”只见田光摇头说道:“此三人,喜怒易见于形,恐非可用之人。老夫认识一人,唤作荆轲,此人力大神勇、喜怒不形,足可担当太子重任。”太子丹转悲为喜,问道:“既蒙先生推荐,但知荆轲身世几何、现在何处?”田光说道:“荆轲乃是齐人,因四处不得志,正流落燕之都城,与燕人高渐离相善,常于酒肆饮酒,醉后渐离击筑荆轲歌而和之,常悲叹说天下没有知己之君。老夫因荆轲贫困,常资助其酒资,故而能与荆轲相知甚深。”
太子丹听完,请求道:“荆轲神勇,奈何丹从未与其谋面,既是先生知心之人,还望先生帮忙引荐。”田光哈哈一笑:“那是当然,老夫既知太子心意,必将引荆轲与太子相识,太子勿为挂念。”说罢起身,道:“还仍需借太子车驾一用,老夫这就去找荆轲。”
太子丹大喜,竟向着田光跪拜叩首道:“蒙先生不弃,丹感激不尽。”田光忙回礼道:“太子如此折节,老夫惭愧不已,请起。”说完,便向门外走去。太子丹连忙上前搀扶着田光,直至送至车驾内,太子丹握住田光的双手,轻声说道:“丹就于此处恭候先生和荆轲同归,丹所言国事,还请先生不要与外人言。”田光微笑着说道:“这个自然,请太子放心。”
田光别了太子丹,直往酒肆中而去,荆轲果然又在与高渐离喝酒,见了田光,荆轲态度十分恭敬,高渐离亦自行避去。田光开门见山,对荆轲说道:“卿乃大丈夫,胸怀大志、身怀大才,酒肆终不为卿之良所。”荆轲回道:“大丈夫寄身酒肆,岂是本意,奈何未遇明主,不得施展而已。”田光微笑道:“老夫今日前来见卿,实是有要事相告,荆卿常为不遇知己而郁郁不得志,今燕太子丹折节重客,访求能人异士,奈何老夫年老力衰已不堪重任,老夫便在太子面前荐举荆卿,不若即刻随老夫到太子处?”荆轲深鞠一躬,道:“先生知荆某,既然先生有吩咐,荆某何敢不从。”
于是田光携荆轲,二人同乘一车,径往太子丹府中而去。
太子丹得报,亦如此前恭迎田光一般,将二人迎入内室,屏退左右人等。但见荆轲身材魑伟,仪表不凡,气度从容,太子丹不禁喜从中来,道:“听先生荐举,今日得见荆卿,果然不是凡人,只恨丹得见荆卿太晚。”荆轲抱辑回礼自谦道:“荆某不过一介莽夫,既有先生作引,太子但有难处,荆某愿竭力为太子排忧解难。”田光对太子道:“太子嘱我之事,老夫尚未向荆卿说明,此事事关重大,须秘密而行,周密筹备,知之宜少不宜多,太子可与荆卿详备其事。今老夫以残烛之年得遇太子、荐举荆卿,此生亦了无遗憾了。”说时迟,那时快,忽见田光猛地将头撞向身旁石柱,顿时脑浆迸出、血流满地,一命呜呼。
太子丹与荆轲见状,大骇不已。荆轲慌忙蹲下抱起田光,大呼“先生,先生”,而先生已没有了气息;太子丹亦伏在田光身上,痛哭不已,“先生何必如此,先生何必如此,丹刚得荆卿,却失先生,是丹害了先生啊。”荆轲怀抱田光尸身,对太子丹说道:“太子不必自责,这是先生以死取信太子。先生信义浩重,这也是荆某之所以十分敬重先生的原因。”太子丹听完,哭声愈悲。
田光、太子丹、荆轲,此三人虽一日之间相逢,而命运竟生大变。荆轲失忘年之交田光,得太子丹,此正是二人相交之故事因缘。
三
田光舍身取信,太子丹命心腹之人秘密厚葬之。葬毕,荆轲住太子丹府中,太子丹封荆轲为上卿,然后下令在太子府一侧,为荆轲单独造一会馆以供荆轲居住,称为荆馆。
太子丹与荆轲日日饮酒相谈,设宴款待。宴席之上,燕国太子与诸大臣每议强秦之事,莫不悲愤激慨,唯荆轲沉默不语、不现喜怒。太子丹亦毫不介意,反而对荆轲极尽恭敬之事,每见荆轲,必深鞠躬以致意;日常起居、仆从侍女,对荆轲也一一照应俱全。并下令,荆轲可随时到府中见他,不必事先通报再入内。如此盘桓半月,一日荆轲与太子丹单独对饮,太子丹道:“委屈荆卿暂住府中,可曾习惯?”荆轲放下手中酒杯,道:“太子对荆某如此折节礼遇,荆某感激不尽。”太子丹道:“荆轲可知丹与田光所言国事究竟为何?”荆轲道:“不知,但亦知。”太子丹诧异,问:“何以不知,何以又知?”荆轲长舒一口气道:“太子所言国事,必是燕秦之交有关,当今天下,秦王野心必欲灭六国而图一统。我听说太子丹在秦国曾为人质,受辱颇重,故而太子所言国事,诚乃家国仇恨。只惜六国军队,不堪与强秦对抗,太子欲图秦事,必先有图于秦王。”太子丹道:“荆卿果然明大义。丹实欲效仿当年专诸之刺吴王僚,以勇士刺秦王。当日先生对丹有言,此事唯荆卿可行。因先生去日无多,故丹尚不曾向荆卿禀明。”
荆轲听罢,缓缓起身,背向太子丹道:“太子所言国事,未曾向臣挑明,故臣不知;而先生舍身取信,是以臣又知之。田光先生一则不愿多一人知太子国事而见疑于太子,是以舍身取信,二则先生知臣助太子,身亦必死于秦,故先生亦是以死向臣表明朋友之义。”
太子丹听完荆轲这一席言语,不由悲泣道:“先生之为人,丹所万万不及,丹因先生得幸,先生却因我而死,何其悲也。”
荆轲转过身,看着太子丹,劝慰道:“太子无需自责,先生活着,太子必不会见疑于先生,此实是先生高义之举,只可叹不可恨也。”
太子丹止住悲泣,问道:“先生已去,荆卿意为如何?”荆轲道:“臣既已许下田光先生,太子对臣又如此折节礼遇,臣万死而不辞,不然何以报先生及太子厚恩。只是西去刺秦王,此事非同小可,臣听说秦殿森严,秦王又多疑,尚需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方能接近秦王。只有接近秦王,方能行效仿专诸刺吴王之事。”
太子丹听完,亦愁容满面,道:“荆卿深明大义,丹感激不尽,若事成,则卿既救燕,又救天下人,乃是天下人的英雄,必将流传千古。只是卿所言,亦丹所日思夜想、苦无计可施,卿虽有万夫之勇,若不能接近秦王,却又奈秦王何?”
荆轲道:“此亦是臣所忧虑者,但太子亦勿过忧,容臣再想几日,必有计策。西去刺秦,轲虽有勇,然终须一人为助,大事更易成。”太子丹忙问:“荆卿但请讲,丹门人何人可同往?”荆轲叹口气道:“臣已微观多日,只恐太子门下无人可担此任,臣有一人,若得此人同往,方不辱太子使命。”太子丹问:“此人谓谁,现在何处?”荆轲道:“此人名叫盖聂,精通剑术,胆大心细,与臣乃生死之交,奈何此人行踪不定。臣近日已托人打听其所在,只是尚无消息。”
太子丹听荆轲如此一说,也无可言语,日常仍然对荆轲恭敬问礼,关怀备至,不在话下,却也并未催促。如此又过了月余,忽一日听报秦王派遗大将王翦攻打赵国,赵国抗击无力,秦军已经快进兵至燕国南界。太子丹内心大为惊惧,即刻去找荆轲道:“丹得报消息,秦兵日夜进攻,一旦渡过易水,则我燕国恐怕就要亡于秦,荆卿虽答应西去刺秦,到那时恐怕也来不及了,如何是好?”
荆轲听得太子丹内心焦虑、急迫,乃叹息道:“臣已想出接近秦王之策,奈何盖聂行踪尚未得消息,故而未复太子。”荆轲顿了顿,而太子丹一颗心亦提到嗓子眼,只听荆轲继续说道:“臣之计,一是要借樊於期将军项上人头,二是借督坑地图。樊将军乃秦王深恨之人,诏布天下,凡得其人头者,赏千金、封城五座,而燕督亢之地,秦王垂涎已久。”荆轲遂将计划细与太子丹听,太子丹听完,直喊“此计大妙,此计大妙”,然而马上又愁容满面,悲切说道:“樊将军弃秦来奔,其命可悲,其勇可嘉,丹实在不忍心害樊将军性命,至于督亢地图,旦夕即可奉上。”正说间,外面通报说燕王有要事商量,需太子丹即刻前往。太子丹不得已,且对荆轲说:“樊将军一事,还望荆卿再议,丹去去便回。”
荆轲知太子丹终不忍心取樊於期人头,形势却又如此逼迫,只怕多等一日,太子丹只会愈加心急如焚。于是荆轲便大声叹道:“罢了罢了,看来此乃天意,荆某既已许下重诺,却也由不得太子的仁慈心了。”当下,便即刻赶到樊於期住所,自去借人头罢了。
四
太子丹得到飞报,说荆轲已取樊於期人头,大惊,急忙回府中,而荆轲果然提着樊於期人头在厅上相候。
荆轲一见太子丹入内,便抢前一步说道:“臣已取樊将军项上人头,还请太子恕罪。”遂将经过说与太子丹听,太子丹听完,嚎啕大哭,悲痛不已,良久方止住胸中起伏,命人收拾樊於期尸身厚葬。问荆轲道:“如今樊将军已借项上人头,督亢地图即可便能奉上,荆卿几日可动身?”荆轲道:“臣本欲待盖聂至方考虑动身西去,奈何盖聂不得消息,苦等无望,不若太子门下选一胆大习剑者,与臣同往便是。如今天气将热,而樊将军人头已落,日久生腐臭,亦是对将军之不敬,不若早早动身。”
太子丹听完,道荆轲所言极是,便定下门下秦舞阳随荆轲同去使秦;然后以燕王身份,修国书一封,言派遣使者,携秦罪将樊於期人头,以及燕之督亢地图,向秦王示好。太子丹当日便将诸事安排完毕,约定两日后,于易水边为荆轲出使秦国送行。
送行之日,风声大作。太子丹携一众近臣,为荆轲在易水边设宴,荆轲好友高渐离亦在其间。酒过三巡,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之,歌声唱道:“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其声悲壮慷慨,送行诸人闻之,无不涕泣泪下。荆轲又仰面长啸,气冲宵汉,化成一道白虹,直贯于青天之上,复又唱道:“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嘘气兮成白虹。”而歌声之雄壮激烈,不减一分。
太子丹斟满一杯酒,双手捧酒,跪于荆轲面前,道“请荆卿满饮此杯,丹来生若有缘份,愿与荆卿再结生死之交。”荆轲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只将酒杯双手交还太子丹,然后紧紧握了握太子丹的双臂,竟不说一话,唤了秦舞阳,跃上车马,奋力往前一甩鞭,那马便一路向西疾驰起来,渐渐驶离了易水,驶离了太子丹。
太子丹感慨万千。
此乃荆轲刺秦王一桩典故,到此,这篇“故事新编”亦将与君而别。只是后来的故事,荆轲刺秦王,却以失败告终。秦王盛怒之下,攻燕愈甚,而燕王在谗言之下,竟诛杀了太子丹以献秦王,欲以此举减秦王之怒而求自保,可怜太子丹,壮志未酬,竟被贪生怕死的父王杀害。而燕王最终为秦兵所掳,废为庶人,燕亦终为秦所亡。可叹荆轲壮士,功败垂成,田光、樊於期性命,亦成孤魂苦鬼矣。
-by 冯子明 于2024年8月13日
伍子胥历经万般艰苦,终于逃出了楚国的最后一个关隘——昭关。可他知道,他尚未完全逃离他的祖国。
他只有不停地逃。此刻,眼前横亘着一条足有一里多宽的大河。正值雨季过后,水流充沛,河面上涨了不少,愈发显得水势壮阔、水面宽广。河边寂静得很,伍子胥只听得水流的声音,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半个人影,甚至没有半个活动的物体,只有不远处,一大丛芦苇在风中摇摆。他努力地将目光投向河对岸,然而对岸一样寂静得很。
伍子胥紧张极了。他知道他在昭关蒙混过关后,楚人发现抓到的人并不是他,一定会继续加紧对他的追捕,他们仍然可能随时出现在他身后。虽然到了这条河边,可是他现在还并不安全,他的双脚仍然踩在敌人的土地上。无数念头迅速地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的父兄是如何地惨死在楚平王和佞臣之手,他又如何千辛万苦地逃难,如何发下誓言一定要消灭楚国君臣,一头黑发如何因心中的焦急竟一夜之间全部变成了白发,又如何在东皋公的帮助之下从昭关侥幸逃出……都是噩梦一般的回忆,此刻,一股脑儿全向他袭来了。他的胸腔立即为一种义愤所填满,一股气流,从脚底一直冲到天灵盖,仿佛就要冲撞出去,以至于让他站立不稳,微微地晃了晃身子。
伍子胥摇了摇头,双手用力捧着脸,好不容易才重新站直了身子。
“老天啊,你为何不再助我?”他低低地发出了一声怒吼。这怒吼里,既有质问,又有悲哀和无奈,甚至还有点恐惧。
一个念头迅速地在他脑海闪过、又迅速地被他给否决了——没有渡船,那么就游过去,可子胜怎么办?
子胜是太子建的儿子,尚处幼年。太子建是楚平王的嫡子,可也深受楚平王和佞臣的迫害,不得已逃离了楚国,在逃难的路上,伍子胥遇到了他并且投奔了同样在逃难的太子建。他和太子建是什么关系呢?在楚国的时候,也说不上太亲密,可如今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起码他们有类似的命运,有同样的敌人。伍子胥随太子建逃难到了郑国。可太子建不知哪根筋抽了疯,竟暗地里又想联络晋国灭掉郑国。伍子胥急切地劝告并阻止他,告诉太子建这种做法违背天义,可太子建不听。最终太子建的密谋被郑国人发现了,郑国国王先下手为强、诛杀了太子建。
太子建被杀时,伍子胥不在他身边,也正因此尚逃得一命。伍子胥得到了信息,惊恐地带着太子建的幼儿子胜,连夜逃离郑国。如果留下这个幼儿,那必死无疑,他不能不管这个幼儿,否则无论在道义上还是情感上,他都将一辈子无法原谅自己。
带着一个幼儿游过那么宽广的一条急流,这实在太危险了,根本不可能做到。游过去的念头,迅速地熄灭在了伍子胥的脑海里。
“苍天啊,你不会就这样绝了我伍员吧?”伍子胥仰天一声长啸后,双膝跪地,将两只硕大的拳头狠狠地砸进了地面。
“楚平王和他的那班佞臣残忍无道、诛灭忠良,我伍员立下重誓,定要灭了楚国,杀了楚平王和他的那班佞臣,如果这是不义之道,老天爷,你就让我今日死在这条河边;若这是正义之道,就不该今日就绝我性命。”伍子胥双目紧闭,将双拳猛地从地面抽出,用力地举向天空。
可他很快就恢复了垂头丧气的样子,内心焦灼而无力;他那一头白发,在风中飘荡了开去。
就在此时,远处江面上似乎飘来了歌声,隐隐约约听得有人唱道:“日月昭昭乎侵已驰,与子期乎芦之漪。”歌声渐行渐近,伍子胥站起身来,定目凝望,确定这是一艘渔船,便挥手大喊道:“渔夫渡我,渔夫渡我。”那渔夫也不应答,仍是唱着那句歌词,一边缓缓摇向江边的一丛芦苇处。伍子胥会意,连忙拉起子胜,向着不远处的芦苇丛跑了起来。不多时,便来到芦苇丛边,渔夫也刚好摇橹而至。
伍子胥深鞠一躬,说道:“天不绝我命,渔夫若渡我过江,日后必有重谢。”
渔夫在船上向二人抱了一个辑,回礼道:“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有一颗‘将星’会坠入我这条小船,老汉我知必有异人问渡,所以荡桨出来,不曾想与你不期而遇。看你容貌,确非常人,可实在告诉我你的身份,不要隐瞒为好。”伍子胥遂告之自己的姓名身世,以及在楚国的遭遇,渔翁听完嗟呀不已,说道:“果然是天降异人,老汉今日有幸了。”遂让两人上船,将渔船一篙点开,轻划兰桨,便飘飘而去,不到一个时辰,就到达了河对岸。
渔夫在船上仍旧唱他的歌,伍子胥也并无多言语。船快靠岸时,伍子胥对渔夫说道:“渔夫,伍员有一事相求,不知一会靠岸后可有吃的,我们肚中饥饿,不情之请,还请见谅。”渔夫抱一抱辑道:“你们一定是饿得很了,一会靠岸,等我回家为你们做点吃的再来。”船靠岸时,渔夫将小舟系于一棵绿杨树之下,对着二人说道:“在此稍候。”说完便入村取食,却久而未归。
话说渔夫入村回家取食,家中仅有一子,并无他人,便吩附其子烧火做饭。饭将熟时,渔夫示意其子靠近,说道:“今日我渡得一异人,叫伍员字伍子胥,乃楚国三代忠良之后,名门显贵之孙,奈何当今楚王昏庸,加奸佞当道,伍子胥父兄俱遭诛灭,此人身负血海深仇,必有大志。我今渡得此人,若未归,今后你遇到他时,且呼他为‘芦中人’,你自称‘渔丈人’,但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泄露半点消息。切记切记。”渔夫儿子并不明其中就理,渔夫亦不解释其中缘由,便取了干荷叶包裹了饭食,速速往系小舟的绿杨树赶过去。
且说伍子胥见渔夫迟迟未归,便对子胜说:“人心难测,不能不防他召集人众来擒拿我二人,咱们到芦花丛中躲起来先说,以便观察动静。”于是和子胜隐身于芦花深处,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等了多时,终于见到渔夫手里拿着两包东西前来,并未有见其他人等,伍子胥遂舒了一口气。只见得渔夫于树下站定,见没有伍子胥,乃高声唤道:“芦中人,芦中人,吾非以子求利者也!”伍子胥遂从芦中钻出应答。渔夫说道:“知道你们饥饿交困,特回去烧饭取食,为何却躲起来了?”伍子胥也实诚,并不隐瞒心迹,说道:“我伍员一路奔波逃难,心中忧患所积甚多,承蒙老渔夫相助,遑遑之下,并不敢相避,伍员的性命,全在老渔夫手中,见老渔夫久而未归,故而于芦中暂避而已,还请万望见谅。”
渔夫也并不加责怪,只道他二人风餐露宿,不如加紧用食,早早赶路为上。
食毕,伍子胥与子胜顿觉气力大增,精神百倍。此时江风习习,那大江之中的波涛翻卷之声,似乎更为响亮明白。风过时,芦花亦在风中飘荡。伍子胥感慨万千,他有千般话要说,可是对形势急迫的担心,又逼得他说不出太多临别的话语。只见他紧紧握住渔夫的双臂,哽咽着说道:“我伍员受昏君和奸人迫害,逃难至此,幸得渔丈人相助,今日性命遑遑,不及相报,他日我伍员若有出头之日,定不忘今日之大恩。还请渔丈人告知姓名,以便他日图报。”言语极为恳切动人。
那渔夫定了定神说道:“我虽不过一名江上打渔为生的老汉,然颇识得宇宙天地之人伦大义之道。壮士乃异常之人,他日必有大作为,今日落难,人生劫化,我渡你过江,何有救报之心,实在是因为怜惜壮士的遭遇、为壮士蒙负的冤苦所不平,我若图你今后相报,那就不是大丈夫的所作所为了。”
伍子胥听罢,不觉热泪盈下,仍托住那渔夫的手臂说道:“渔丈人虽不图求报,可伍员心中实在难以自安。更不知今日一别,他日是否还有机会相逢。”
这两句话说到了伤心处。毕竟人之受助,回报恩情乃是常理之心。然而今日伍子胥虽有此心,但自己实则前途渺茫,不说将来能否出人头地,即便能否活下去,也还是个未知数。想到此一节,伍子胥故有伤心之语,实在也是诚恳至极。那渔夫听罢,也是一时感慨哽咽:“老汉长年在此江上打渔为生,姓名不足为道,他日若天意安排相逢,我若呼你‘芦中人’,你便知是我,你若呼我 ‘渔丈人’,我便知是你,此为标志,意下如何?”
伍子胥听罢,说道:“就依渔丈人而言,此乃天意让我伍员与渔丈人相逢在此地。”说完,伍子胥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只见他从腰间解下一把佩剑,双手捧到渔夫面前,说道:“这把剑是先王所赐,我伍员家三代忠良佩戴于身,剑身虽不长,但剑柄上镶有七星,可值百金,伍员随身并无他物,此剑可赠于渔丈人,待我走后多日,你可将此宝剑变卖为钱,以改善生计,不然,宜珍藏此剑,不轻易示人为上。”渔夫听罢,笑道:“我听说楚平王下令,但凡有帮助抓住伍员的人,可得赏粟五万石,赐上大夫的爵位,这样的赏赐,岂不是比这把宝剑更值钱?我既然不贪图赏赐,又怎么能收到壮士的宝剑呢?”渔夫将伍子胥捧宝剑的双手轻轻推回,继续说道:“再说,宝剑乃壮士佩戴之物,岂可轻易离身,将来你还有用得着它的时候,我一打渔为生的老汉,用的不过是舟楫而已,宝剑于我又有何用呢?”
伍子胥见渔夫态度坚决,不肯收下宝剑,也就不再坚持,便说道:“渔丈人实在是天地间高义之士,令我伍员感激不尽、佩服不已。也罢,此剑依然随我,我拔剑出鞘之日,当是我伍员得以报仇之时。”当时,伍子胥便欲将宝剑重新佩戴在身上,可他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也未经思索,脱口而出道:“伍员还有最后一事,想拜托渔丈人,若得渔丈人之信,伍员即与渔丈人别过,从此天各一方,但图他日相逢。”
渔夫说道:“但说无妨。”
只听那伍子胥说道:“伍员此去,尚在逃难之中,楚王必会遣人追杀,倘若有追兵至此,还请渔丈人切勿泄露我的行踪。”
这本也是一句常情之语,临别之时,无非多点嘱托;伍子胥说出这番话时,也并没有他意,只是不经思索,便脱口而出。若道他是心胸狭小、生性多疑之人,与他生平所为,亦不相称,也有失公平。只是令他未想到的是,他这临行前的最后一语,却造成了一个悲剧。
渔夫听完伍子胥的话,只见他怔了一怔,似乎早知道伍子胥会说这么件事、但又没想到真的说了。不过这一怔,过程却是极快,伍子胥甚至都没有察觉。渔夫突然叹了一口气,说道:“壮士既有这最后一事,老汉我亦有最后一个请求,可否借壮士的宝剑一看。”
这次是伍子胥怔了一怔,他估摸不出渔夫的话是什么意思,可他这时对渔夫是并没有戒心的,只是之前赠他宝剑他推辞,此番却要借宝剑一看,不免让伍子胥一时摸不着头脑。不过,伍子胥还是很快地将宝剑再次双手捧到渔夫的面前。
渔夫亦双手缓缓接过宝剑,之后慢慢后退了两步,一直退到系着船的河边上。此时,渔夫才将宝剑缓缓拔出,看着拔出的宝剑,赞叹道:“果然是把好剑啊。”这“啊”字尚未完全说完,只见得渔夫猛然将宝剑插向了自己胸口,然后一只手抓着剑柄,另一只手摸着胸口处。鲜血很快流了出来。
这个动作,实在出乎意料,而且迅猛至极,等伍子胥反应过来,剑身已完全插入渔夫的胸口了。
伍子胥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扶住渔夫,含着泪、颤抖着声音说道:“这又是何故,这又是何故……”
渔夫却以平静的语气回答道:“我渡你过江,助你饭食,也向你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不图后报、不图楚王的赏赐,如今你尚有疑虑,倘若果真有追兵渡江,我何以自证清白?只有一死绝去你的疑虑了。”
伍子胥双肩颤抖,痛苦地说道:“我伍员顶天立地、知恩图报,岂能有疑于你,只因心中遑恐,才多此请求,万万没想到竟害你性命。”
“壮士……不……必自责,老汉我……岂能不明白……壮士的心意,只是……自古以来,‘取信’……两字最难,壮士乃是……有异常……禀赋之人,今日之事,必有……因缘。”渔夫在伍子胥怀里渐渐地失去了生机,艰难地说着最后断续的话,“只是……我……死后,家中……尚……有……”
渔夫话未说完,却再也说不下去,一命呜呼了。
伍子胥抱着渔夫的尸身,放着大哭:“天哪,天哪。”他悲呛道,“渔丈人啊渔丈人,我因你而活,你却因我而死,我伍员何以造成悲痛至此。”那子胜见状,亦不免伏在渔丈人身上,悲痛地抽噎起来。
后世有冯梦龙者,编著了一本《东周列国志》,记载说史臣有诗赞叹渔夫救伍子胥且“以死取信”一节,诗云:
数载逃名隐钓纶,扁舟渡得楚亡臣。
绝君后虑甘君死,千古传名渔丈人。
且说伍子胥和子胜伏在渔丈人身上,抽噎悲痛了一阵,渐复平息之后,趴在地上朝着渔丈人各磕了三个响头。伍子胥磕完头,轻轻拔出渔丈人胸口的宝剑,插剑回鞘,站直身子,又向着渔丈人鞠了三个躬,然后方拉着子胜匆忙离开,继续踏上了逃难路程。
话说伍子胥逃至吴国,中间艰辛曲折,自不必细说,只道是伍子胥终究在吴国成了重要人物,亦深得吴王阖闾的信任,成为吴军统帅,带领吴军灭了楚国,报了父兄之仇。此后,吴国实力不断增大,军威浩荡,吴王阖闾野心亦不断增加,前征后战,终成春秋五霸之一。
伍子胥身为楚人,却带领异国军队灭了自己的国家,此中评论,不去说它。且说当年伍子胥与楚国的太子建曾经逃难至郑国,而太子建为郑王所杀,终于有一天,伍子胥奉吴国国王命令,带领着吴国军队,前去讨伐郑国,也正好为太子建报仇。然而太子建之被杀,毕竟是太子建对郑人恩将仇报、不轨在先,与伍子胥父兄之被杀害,性质乃有天壤之别。
吴国大军到了郑国,兵临城下,声势壮大,郑国国王吓得胆战心惊。情急之下,乃在城内出一榜告示,“有能退吴军者,寡人愿与分国而治。”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当年那个渔丈人的儿子,正好因逃避兵难,射在郑城之中,听说吴国以伍员为主将,便揭了榜去求见郑国国王郑定公,说:“我能退吴军。”郑定公见此人外表平平,诧异道:“你怎么敢说能退吴兵?需要多少兵马?”却听得渔丈人儿子朗声说道:“我不用一兵一卒,也不需一斗之粮,只要给我一支船桨,让我去吴营前放声歌唱,吴兵便退。”郑定公及满朝文武见这年轻后生口出狂言、而无半点迟疑,虽然不信,然都一时别无他策,只好死马当活马医,给了他一支船桨。郑定公说道:“若你真能退吴兵,我会遵守我的赏赐约定。”
那渔丈人的儿子得了船桨,便直接往吴军阵营前而去,在吴军营前敲打着船桨放声歌唱道:“芦中人,芦中人,腰间宝剑七星文,不记渡江时,麦饭鲍鱼羹?”
如是反复唱了几次,吴军士兵好奇,便抓了渔丈人儿子,同时派人来到伍子胥军帐中报告说,营前有个人反复在唱“芦中人”一歌,不知何故。伍子胥听完,大吃一惊,忙问:“此人何在,速速带来见我。”
但见进帐的却是一个年轻后生,并非渔丈人,伍子胥心中更加惊奇,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渔丈人儿子举起船桨说道:“将军没看见我手中拿的是什么吗,我是河边渔丈人的儿子。”伍子胥一听,想起渔丈人临死之死,说着家中尚有,可惜未能说完,想必是要说家中尚有一子了。这么一想,恻然说道:“你父亲因救我而死,当日我发下重誓,他日我伍员若得出头之日,定当报恩,恨不知你父亲家中光景,无路可报,今天能与你相遇,实在是大幸之极,没有辜负我对你父亲的一番感恩之情。”
伍子胥说完,低头解下腰中佩剑,含泪说道:“当日我本想以此剑相赠,未曾想你父亲却用它害了自己性命,每想到此,我就悲痛不已,心中一直想念你父亲。”
渔丈人儿子也痛哭流涕道:“这么多年,我也没有停止过想念父亲。当日父亲回家煮好饭食,临出门时,只说若他未归,将来遇着将军,可以‘芦中人’唤之,但不到万不得已,万万不可泄露天机。只是其中缘由,父亲并未及说明,我也至今不明。”
于是伍子胥将当时事情经过,向渔丈人儿子一一说明。说完叹息道:“你父亲虽然打渔为生,却实在是个能洞察人心的高义之士,原来他早料到我因内心遑恐,可能会有当日之问,故而与你留下玄机。”
伍子胥说完,眼泪再一次流到他脸上,沉默了一会,说道:“我欠你父亲的恩情,永远报答不清。你此番前来找我,可有事相求,但请直说,哪怕要取我伍员性命,我亦在所不辞。”
渔丈人儿子说道:“将军言重了,但此番前来,确有事相求。将军兵威盛大,郑王惊惧,于是在城内出了一个榜,若有人能退兵,愿与之分国而治。我念在父亲昔日与将军的缘份,故而冒昧前来求见将军,正为将军愿意退兵之意,我一介小民,分国而治的事倒并不奢望。”
伍子胥听完,仰天长叹道:“我伍员能够有今天,全因你父亲当日所赐,这份苍天厚恩,我伍员岂敢相忘,退兵之事,自然不在话下。”说完,伍子胥便于帐中下令退兵,吴军即日就解围而去。
渔丈人儿子告谢拜别,回报郑王,郑王心中大喜,也果然信守承诺,将百里之地赐封给了渔丈人儿子,渔丈人儿子被郑国人称为“渔大夫”。
此乃当日渔丈人救助伍子胥留下的一段佳话,亦可见得伍子胥果然有义薄云天之胸怀,可歌要泣。然而伍子胥在吴王阖闾过世之后,在新国王夫差面前颇不得志,日受猜忌,终遭吴王残忍杀害,其命运终是十分令人悲叹。此又是另一段史话,不提也罢。
-by 冯子明 写于2024年8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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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五公里之外,是一座图书馆。图书馆很不错,大气,宽敞,明亮,环境一流。至少是省内最一流的图书馆。
图书馆我常去。如果你是一名自由职业者——当然,我还成不了——那里甚至可以当你的免费办公室。一天的吃喝,都可以在图书馆里解决。笔记本电脑充满电带去,正好可以用一个白天。如果连电费也打算节省,那就不必嫌麻烦,把各种充电线也一块带上。看,虽然我不是自由职业者,但你需要考虑的地方,我都替你考虑了。
不过五公里之外的地方,随着狂热夏天的到来——比如7月末到8月初这段时间,杭州每天的气温都达到了40度以上——这个时候,去不去图书馆却成了问题:假如驱车前往,一天下来光停车费就要24元;公共交通前往,来回6元,不怕路上中暑的话。假如有一本你喜欢的书售价正好是24元,那么,原本你打算去图书馆过上一天,顺便免费把这本书看了,现在却在斟酌后考虑改变策略——花24元买下这本书,显然更划算。这就是社会上的微观变化之一。
社会欣欣向上的时候,这些问题根本不在考虑范围内,哪怕一天收100元的停车费,只要你愿意,就随时可以去。毕竟图书馆的环境,你在家里是得不到的,更何况,你要查阅书籍资料,人在图书馆那是方便得多。
可是不知不觉中,这五公里之外的定律会被悄悄打破。五公里之外,去或不去,怎么去,竟成了一个被思考的对象,一个令人犹豫的决定。你要计算一下,哪一种方式更合理、成本更低。但对于就住在图书馆附近的人来说,这倒不是个需要考虑的问题,光蹭空调这一项,就给了他们足够的理由在图书馆里待一天。图书馆设计的时候甚至考虑到了这一点——硕大的地下活动空间,随处可见的坐椅,足够多的美食餐饮小店,以及小孩子的游乐场。
简直就是一个图书馆综合体。
这个五公里之外的图书馆综合体,不经意成了窥见一个时代的窗口。一代人没有经历过最坏的时代,并不表示有生之年不会碰上。事实上,一个巨大的荒诞已经来临许久。你我正见证最坏情况的发生。
-by 冯子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