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允许我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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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回孩童
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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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山访隐士
想起曾经去天台山访隐士的事来了。
那时,我从一家互联网大厂裸辞,听说天台山上有隐士,便一个人上了山,想去寻访一番。在山顶,我打听之后,山上的人告诉我,确实有人在不远处隐居。沿着打听来的路线,在一条林间的小路上走着,听着竹林掀起的风声,果然见前方路边有一座茅草屋。不过,走近发现,这一间茅草屋并无人居住。继续前进一段路之后,却在山坳里看到了另一座茅草屋,屋顶似乎还升着炊烟。于是我不由加快脚步向那茅草屋走近。及至门前,发现屋内有一名道士装扮的男子,个子不高,年纪看着也不大,身上和脸上,干净利落。那么,这便是我要寻访的隐士了。
说明来意,对方挺和善地请我入座、喝茶。屋内陈设简单、朴素。我和隐士具体聊了些什么,已经记不太清了,记得他大概向我介绍了他的身份、经历,是个外地来山上隐居的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坦诚——他告诉我作为隐士,需要遵守一些戒条,而最难戒的则是“淫戒”。我问隐士在山上基本生活物质何来,他倒也并不隐埋地向我说明,山下有善心人,会定期无偿送米上山。我和隐士的对话谈得并不很深入,可能那时我的人生阅历毕竟也还有限。我后来问自己何以会对隐士产生兴趣,答案是自己的内心,也许有某种类似的天性。
多年后,我读到美国作家比尔·波特的《空谷幽兰》、《寻人不遇》等书,大为亲切。想不到的,一个美国人,却对中国的古代文化,有那么深刻的痴迷与了解,实在是很有意思。这个美国人非常熟悉中国文化,他去了终南山寻访隐士,记录下隐士的生活;寻访一些中国古代诗人的故居或安葬之所,然后倒出一杯酒,凭吊那些古人,口中还背一些古人们的诗篇——这些独特的行为,在我们世俗的眼光看来,有些神经叨叨,甚至可能会被叫做“迂腐”——这样的行为,中国人也许不屑于做,却教一个美国人做了。当然,我是欣赏这个美国人的中国人之一。
我将比尔·波特视为我的异国知音。
至于我当年在天台山寻访隐士,倒并不是为了凭吊什么,或者为了得到隐士的指点之类。的确,那时候个人在情感生活上的低迷,是我上天台山寻访隐士的重要原因,以至于我在路边见到那茅屋,竟写了“路偏茅屋生,迷惘落一身”这样的诗句。事实上,不同隐士的人生背景千差万别,而真正的隐士,我认为需要在文艺或某方面的学术上,有相当高的个人修养才行。坦白讲,比尔·波特寻访到的那些隐士,符合我心目中隐士标准的,可能也并没有。
和所有对隐逸行为有天然向往的人一样,我心目中的隐逸偶像首先是陶渊明。
天台山上,自然也有过知名的隐士,不过,却是僧人。比如“诗僧”寒山,生前寂寞,死后荣光,声名其实直到近世才渐大。《全唐诗》上对他的介绍是:“寒山子,不知何许人。居天台唐兴县寒岩,时往还国清寺。以桦皮为冠,布裘弊履。或长廊唱咏,或村墅歌啸,人莫识之。”如此看,则寒山实在是一个苦行僧。在那样的苦行生活中,还能保持着积极的诗文志趣,实显“诗僧”本色,譬如他的这句诗:三界横眠闲无事,明月清风是我家。
除寒山外,又譬如拾得与丰干,亦是著名的天台山诗僧。一个僧人仅仅会做诗还算不上诗僧,必须能做得好诗方算。能做好诗的僧人,大概要数唐朝最多。寒山、拾得,还有德诚、皎然、灵一、王梵志等等,这些个唐朝和尚,都是有才华的诗僧。本质上,那时候的出家为僧,对于求隐的人来说,也是另一种隐居。如果是置身于香火旺盛的寺院,则不但是隐,还是“大隐隐于市”的隐了。
只是这么些年过去了,不知道当初天台山上相遇的那名隐士,如今可安在?也许,当年那些作为隐居之所的简易茅草屋,亦早不复存在了吧。
隐居的门槛当然是越来越高了,对于绝大部分现代人来说,这几乎就是可望而不可求之事。在我老家不远处的山间,海拔700多米的地方,有一个村庄,整体被改造成了民宿。那些杭州上海等地的客人,周末不惜用几个小时的时间驱车前往,花费数千元,只为了求得在山间隐居一晚的待遇。他们在周日返程的路上,心情许是沉重的吧?至少难有轻松欢欣之感。有的人原本乡村出身,奋斗了半辈子,才在城里拥有了钢筋水泥砌筑而成的若干居室,没想到,他们内心真正向往的,却是回归乡村。
在这些人的少年时代,都曾经意气风发、志向勃勃。但是若干年以后呢?譬如现在,譬如我,对世界的看法,对志向的理解,已经全然不同——从过去一心想着“跳出农门”、向往大城市的生活,到如今却是渴望有一天能够离开城市回到乡村生活。然而,城市已经成了衣食父母,想离开的时候,却已经难以离开了。
我们的社会生活节奏正在变得越来越快。节奏的加快,与时间成为历史的速度,正越来越成正比化——比如一年以前的事,现在甚至都可以称为历史了;若干年后,也许人们将对昨天都充满疑问,昨天将成为今天的历史。当年横在眼前的那道农门,终于是被你跳出了,然而夏夜的星空,宁静清爽的空气,荧火虫的微光——这些难道竟能在城市里找到吗?而从下岗到失业,无论是社会舆论还是国家,都不再显得温情脉脉,你在城市里的生存压力,只有你自己来承担、自己接受生存压力的逼迫——尤其是对那些农村出身、尚未在城市里立稳足跟的“新城里人”来说,这种感觉尤甚。
我怀念那个在天台山寻访隐士的上午。现在想起来,好像是昨日一场梦,时代的车轮,竟已滚滚地从我身上又碾过去了十五年。
当然,隐居不是鼓励人坐吃山空,更不是躺平不奋斗。隐居不过是一种人格追寻,生命追问。隐居就是现代人的一个梦,但是这个梦,你千万不要轻易打碎它。
-by 冯子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