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下着一片密密蒙蒙的细雨。想起那一年,我在一个细雨朦胧的春日,去了宏村。
这个安徽黟县境内的村子,果然是美的,“画里乡村”不算虚传。那村口的一池南湖水,虽然谈不上十分清澈,却生出了许多风情——湖边的徽州老房子,苍老的古树,尽数倒影在水面上,在水面上勾勒出动人的线条;水面随着微微的风,会时不时轻轻荡漾开一圈圈的波纹,于是这些倒影,也就时而在水面荡着碎开,然后又渐渐收拢、复归平静。倘若盯着这水面看,光这些倒影的变化,都让人觉得颇有几分风韵。
这小小的村庄,溪水相绕,湖沼内嵌,青石板铺成的村道细细弯弯,而村子的外围四周,则是青丽的山群环抱,山形秀气。如此便与那白墙黑瓦或者粉墙黛瓦,骑着马头墙、翘着角头的徽派建筑老房子,共同孕育出了一幅写意的水墨中国山水画。
村口的那一面南湖,虽是一个人工湖,却深得自然旨趣之妙,尤其是在细雨天。常人总以为雨天不宜出游,其实有些地方雨天别有风味,或者说更宜在雨天赏游,特别是那样的蒙蒙细雨天——湖面上,一群鸭子在烟雨迷蒙的湖面上,自在地畅游着,可真是惬意;它们惬意,我们也不慌,只管撑着一把伞,在沿湖的石堤上,慢悠悠地走上几圈便是。这湖的一侧,便是流经村子的一条溪流,名字应该叫作南溪,和南湖之间,以一条石堤分开。古树夹堤,溪流潺潺,诗情画意。若说这里的古树,确实也是够得上年份了——村口那一棵胡杨树,树干粗壮、绿叶葱茏繁茂,据说已有500多年的树龄,是当地村民的风水树,村里的年轻人结婚,要围着这棵树转上三圈,以求吉利。真是个有意思的传统。
宏村村子里也有一条“中山路”,之所以说也有,是因为在我生活的城市,我就在“中山路”附近住了一段时间,所以对这个路名,是颇有几分亲切感的。“中山路”自然也少不了青石板路面。在宏村,我特别喜欢那些青石路面被雨洗过的感觉,油油的、亮亮的路面,在脚底下光滑着,好像一枚刚打开的鸡蛋的蛋清,不舍得用力踩上去。于是,那一层的蒙蒙细雨,又为我心里的宏村加了印象分。
不过,也总有雨停的时候。这时候就看见村民们,拿出了腌制过的猪肉,挂在墙壁上。那墙壁上多了些烟火气,却也并不违和,毕竟,一直以来的传统呢,一个小小的村子里,存着那么多完好的几百年老宅子,村民们肯定比外面的世界,更懂得保护自己的传承。彼时正是时值春日,村民们也多有摘了自家茶叶的,炒了放在店中售卖。不过,买茶对我而却是不必的,我倒是帮着村里的一个村民阿姨,摘了点茶叶——摘茶叶是小时候经常干的活,现在已经成了一件新鲜事。
宏村的村后,是一片开阔的田野,正热闹地开着油菜花,金灿灿地连成一大片,蔚为壮观。就在这里看看油菜花,也足够看的了,何必非要跑到婺源去看呢?这样一个美丽的村庄,实在值得我悠悠地多住着几日。
我就在那样悠悠住着的时候,遇到了一个香港女孩。
有一天傍晚,我走进一家村里的小店,点了一碗面条,等着上面的时候,进来一个女孩。她的普通话,听着有点生硬,村民老板娘似乎难以一下子理解她的意思。于是我帮她“翻译”,也点了一碗面条。一碗面条,倒是拉近了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原来她是一个香港女孩,和我一样,也是个单身游客,是第一次到宏村,看了网上的分享,慕名而来。
有点新鲜,我虽然也算是个驴友,那半年几乎都在路上游历,但碰到单身的香港女孩驴友,还是头一回,而且是在一个偏远的内陆乡村。我不会说粤语,于是我们便用普通话交流。她的语速不快,有典型的南方口音,慢慢地,似乎开始说得顺畅起来。大概,她也需要一个我这样的萍水相逢的人,看起来年龄相仿,能够和她交流。吃完面条,我陪着她走在巷子里,边走边聊,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村中那一湾著名的月沼边。
月沼是一个弯月形的水塘,或者说沼池;总之月沼这个名字起得颇有水平,如果叫月塘,或者月湖之类的,总不如月沼听着有诗意。这个沼池大约是当年村子的设计者,出于防火和景观考虑而开挖,周围皆是古宅。一个弯月形的沼池出现在村子当中,实在是个很妙的主意,似乎一下子,就把周围的老宅们“盘活”了,这些寂寞的老房子,因而也有了一身灵动。
我们走到月沼边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边上亮起了一点灯火。这里的灯水是不宜通明的,只需淡淡的一点即可,事实上也正是如此,这也可见,这个村子里的人,是懂审美的。“我对月沼很有感觉。”她对我说。于是在一点灯火之下,我们俩就在月沼边的石阶上坐下来。彼时游人尽已散去,周围安静得很,我只听得我俩的说话声。我和她坐着聊天,天南海北地聊,我跟她讲大陆的现状、最近半年来的见闻等等,有些事她说听过,有些事她感到很新奇。
我们只是聊天,聊了很久,聊到月亮升起,升起在那古宅的骑墙之上,然后看见沼面上,倒映着一轮弯月。我问她,如果人类的所有科技发明,只能选择一样留在世上,该怎样选?她说,她会选择火车,因为这样,她才能旅行,她也喜欢坐火车旅行——如果后面加一句话,说“才能在这里遇见你”,那该是一个多么撩人的答案——当然,这只是我现在写这篇文章时想出来的,当时她要真那样说的话,恐怕我只会手足无措;何况,她是一个纯纯的女孩呀,绝不会说出那样撩人的话。然后我记得我的答案,我跟她说我会选择抽水马桶,我认为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发明。
她也许会在心里惊讶于我的答案,我也有点惊讶于自己的答案,明明我是一个农村长大的孩子,为什么连互联网都要抛弃、却选择抽水马桶呢?真是难忘的对话。可我毕竟也忘了许多,忘了是否说过动人的话,忘了究竟聊了多久,仿佛我们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可现在想来,这久别重逢里,又分明有着一种纯纯的、令人有点悸动的情愫。
可以称为邂逅么。当然可以,是不期而美丽的邂逅。这样的邂逅,“又纯又欲”,或许是专属于青年人的际遇,属于年轻时代的人们。年轻的人,清纯的心,古老的村庄,幽静的月亮,我们应该经常回忆回忆,享受生命旅程中的一些美好时刻。而我明白,这些时刻之所以美好,是因为我们都有一种内心的良善,在路上遇到了对的人。
我也写过一首诗,作为对那个晚上和那次邂逅的纪念。
怀念一个香港女孩
你和我曾经
在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
邂逅在宏村的老巷子里
那是在春天
美好的岁月和人间
我们都背起了包
独自在路上旅行
你说你来自香港
一个香港姑娘
和我
坐在月沼的石阶上
聊了很多天
我记得问你
如果人类的发明
只允许留下一个
我们该如何选择
你说留下火车吧
而我说
会选择抽水马桶
村子里就我们两个
坐着聊天 看月亮升起
月亮倒映在沼池里
好美
月光映出你的柔和
你是多么柔和的一个姑娘
我们明明那么投缘
而我竟然
只是默默陪你回旅店
没留下任何你的联系方式
甚至也没有你的名字
你不知道的是
第二天没能遇见你
我的心是那样空空落落
有时偶尔想起
和你邂逅的那个片断
我希望你现在 过得幸福
这首诗,就几乎是那一晚的全部了。我们聊到很晚——对了对了,我想起来,后来是因为又下起了毛毛细雨,于是我送你回你的客栈,一路上我们都是默默无语呢。可为什么连你的名字,我也不曾留一个呢?当然,你也不曾问我的名字,也许,我们都知道,我们注定只能是萍水相逢吧。
或者,我们都觉得第二天,能继续相遇在老巷子里?可第二天,我没能再遇见你。我在村子里又住了一天,巷子里已没有你的身影。我记得你说还要去西递,于是第三天我也西递,可除了看看那些老宅子,我也并没有遇见你。却让我看见村外的一条路边,有个姑娘撑着一把伞,站在一棵开着花的树底下拍照。可那个姑娘不是你,而我想起“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词句来了,多美;又想起“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我曾经那般愉悦的心情,那时看到眼前这些蒙蒙细雨,却生出了淡淡的伤感的痕迹。
也许终究是觉得有点寡然了,于是,我也离开了那个细雨朦胧的地方,离开了我们一起待过的村子。
-by 冯子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