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编:击衣

豫让的眼前正燃着一盆红红的炭火,他盯着火苗看得出神,一声不吭。这座破庙眼下正是他的容身之所,庙里安静极了,只听得火苗偶尔发出哔剥之声。

豫让站起身,在火盆前来回走了几步,然后仰起头,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说道:“罢了罢了。”只见他猛地一个转身,从火盆里迅速抓出一块炭火,竟毫不犹豫地放进了嘴里用力往下吞咽。一股焦烟从他的喉咙里冒了出来,豫让在地上痛苦地打着滚,双手用力卡住自己的喉咙,发出了被撕裂的声音。“啊……啊……”豫让痛苦地呻吟着,黄豆般大的汗珠从他的脸上滚落下来。他蜷缩着身子,侧躺在地上,慢慢吐出了嘴里的木炭,仿佛吐出了整个世界。他艰难地想爬起来,但疼痛又让他进入了昏迷状态。

豫让躺在地上,仿佛死了一般。炭盘里的火苗,依然在那里发出哔剥哔剥的声响。显然,这不是一盆纯足的炭火,还夹杂着一些未曾燃烧的木料。直到火苗渐渐熄去,破庙里的空气才重新恢复了冷峻,豫让也渐渐苏醒过来。

苏醒过来的豫让,良久才缓缓起身。他轻轻地张了张口,想发出一点声音,可他的嗓子却像哑了一般,只是用沉默作为回应。他努力咽了下口水,再次张口发声,终于听到了一个沙哑、完全陌生的嗓音。这嗓音又破又低沉,声音里仿佛还带着血丝。豫让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苦涩的笑容,低低地说着“这下好了,这下好了”;他想冲出门外,大声喊叫,嗓子却疼得厉害,似乎有一把尖刀抵在了他的喉咙上,让他不得不无奈地放弃喊叫的想法。

豫让在破庙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他感觉自己离复仇愿望的实现,又近了一步。他前几天已经削去了自己的眉毛,脸上亦横七竖八地胡乱割了几刀,头发凌乱不堪,穿着一身破烂衣裤,往日那身高马大、壮实威严的豫让,已然一幅乞丐模样。然后他离开了破庙,带着这副乞丐模样上街乞讨,果然没有人认出他来。然而他的声音没变,却被到街上来寻他的妻子,靠着声音认出了他。豫让原本计划好了,即将入那晋阳城内,找他的仇人赵襄子报仇,既然声音能被自己的妻子识出,也有可能被其他人识出,为了万无一失,豫让决定毁掉自己的嗓音。

自毁嗓音,别无他法,是以有吞炭一节。吞炭之后,果然嗓音与之前相比大为不同,如此音容皆变之后,豫让才决心以乞讨为名,潜入晋阳城内,侍机寻仇。

却说当日豫让妻子在街上寻得他时,将他拉入街角,悄悄说道:“以夫君之才,为何不去投靠赵襄子,赵襄子重才重义,必有重用,待今后得其信任,再寻机刺杀报仇,不是更容易成功吗?何以自毁其容,如此悲苦呢?”豫让且说道:“假装投靠一个君主,然后又借机害他,这不是我豫让做得出来的事,非大丈夫所为。天底下这等人物,即便被别人称为英雄,也是我豫让所鄙视的啊,我怎么能违背自己的内心呢?”妻子见丈夫态度坚决,知道不可劝说,夫妻两个遂抱头痛哭、悲泣而别。

豫让与妻子别过之后,乃披头散发,身穿一身破烂污秽衣裳,潜入晋阳城中,等待机会,接近赵襄子。

其实晋阳城刚受水灾兵祸不久,城内多有破毁,赵襄子征集民夫,日夜修复。话说赵襄子联合韩、魏两国,击败智伯,三家均分其地,历史上把这件事称为“三家分晋”,自此,强大的晋国被一分为三为韩、赵、魏三个诸侯国,加上原来的齐楚秦燕四个诸侯国,并称为“七雄”。故而史家亦将“三家分晋”之事,视为东周时期战国时代的开端。“春秋五霸”遂退出历史舞台,“战国七雄”粉墨登场。

且说赵襄子此人虽仁义重才,然行事亦果断决绝,杀伐立断。杀了智伯之后,他向韩魏两家提议,为绝后患,要将那智伯的宗族行个满门抄斩,一个后代都不留下。可叹智伯一族,本是晋室实力最强大的一支,领着韩、魏两支力量联合去灭赵,就差那么一点就成功了,谁能料到,胜负强弱竟在瞬间转化——那韩、魏畏惧智伯的实力,其实对智伯向来不过是“貎恭而心不服”,故而赵襄子关键时刻暗中离间,居然不费太大周折就说动韩、魏,让两家发动了叛变,那智伯临死之前还没明白什么回事,就一命归天了。智伯既灭,赵襄子更因往日仇恨,将智伯的头颅作为溺器使用,以示污辱。

消息传到豫让耳中,更是激起了他的报仇心切。赵襄子亦不曾想到,智伯一族虽灭,他身边的一名忠勇之士却于乱军中奔逃成功,更不会想到此刻,这个人就在他的晋阳城中,想趁机寻他的性命。

偏赵襄子又是个喜欢凡事亲力亲为的人,他见晋阳城破,便时常亲自去城中巡查、督看工程进度。而那乞丐模样的豫让,早已打听到了这一点,便前去应征修补城墙,混入了民夫队伍之中,而腰间则时时偷藏着一把匕首,只待赵襄子出现,便准备立马上前击杀。忽一日,赵襄子带着两个随从,却往城墙边走来,一则工地之上,民夫皆苦衣穿着,赵襄子穿着便显出气度的不同;二则那豫让事先打听了赵襄子的容貎,故而待赵襄子走近,豫让看得明白,便从腰间拔出匕首,冷不及就扑将前去。奈何脚下被一根棍子所绊,突地扑倒在地,而手上所持匕首显露于外,离赵襄子不足三尺之距。赵襄子左右大惊,立刻拔出佩刀,上前将豫让制服于地,夺下其匕首。可叹豫让精心谋划报仇,自毁其容、强吞炭火,却一夕功败垂成。也是赵襄子合当不应受死。

赵襄子定下心来,问豫让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行刺于我?”

豫让哈哈哈大笑几声,遂回道:“我就是智伯身边的豫让,为智伯报仇,如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赵襄子听说是豫让,不免一怔,令左右让豫让起身,缚于一旁石柱之上,方仔细端详,只见此人眉须全无,脸上横七竖八地划着几道伤痕,听嗓音又低沉破裂、并无半点气势,身上衣着破烂不堪,不免冷笑道:“我听说豫让是智伯身边的勇士,说话有洪钟之声,眉毛浓烈,与你全不相似。”

豫让恨恨地说道:“为报大仇,让不惜削眉毁容、吞炭变声,只可恨功亏一篑,仇未报成,对不住智伯在天之灵。”

赵襄子听罢,沉思良久,问左右如何处置,左右都说此人危险叛逆,理应就地诛杀。赵襄子却对左右叹道:“智伯宗族虽灭,没想到还有如此行侠仗义、刚毅壮烈的门人肯为他报仇,实在是称得上一名义士。义士诚为可贵,杀义士恐怕不是一件吉祥之事。”说完,便下令放了豫让。那豫让也不言谢,只拱拱手便欲离去,赵襄子又问道:“我今日放了你,是否可以尽释前嫌,今后不再寻我报仇?”豫让说道:“你今日放了我,我私底下感谢你,但为智伯报仇,却是我的大义之道,为大义之道,我不得不牺牲我对你的私恩。”赵襄子左右一听,喝问道:“大胆。”便欲架刀于豫让脖子上,劝说赵襄子道:“此人仇念甚重,今日放走此人,怕有后患。”赵襄子叹口气道:“豫让为其旧主报仇,是舍身取信之大义,我刚刚答应不杀他,现在若反悔又杀他,岂不是成了失信之人。”便挥挥手,示意豫让离去。左右见赵襄子如此,也只好放了豫让。

赵襄子放了豫让,回去之后,却也是闷闷不乐。他知道这个人一定还会来寻他报仇,亡命之徒最可怕。而他出于自己的信义,却又不愿意派人去追杀豫让,只好出行时,多带几个人,以备不患。但他想不明白,智伯是个性贪而残忍的人,为什么他身边会有豫让这样的忠义之士?他不由得替豫让感到惋惜。而那个被他用作溺器的智伯头颅,却让他感到格外恶心厌恶起来,于是下令,将此头颅砸碎后抛于江中。

话分两头。且说那豫让幸赵襄子高抬贵手,方才捡得一条性命。仇未报成,反为仇人所释,仇人成了恩人,想到此,豫让既悲且痛,不由得以头呛地,口中大声哭喊“智伯”不已。

豫让回到了那座破庙里。那里曾经给了他勇气,而他削眉毁容、吞炭变声的事迹,亦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一时成了晋阳城内最受欢迎的谈资。然而谈者言及吞炭变声一节,无不惊骇恐惧,惊骇之余,亦对此壮烈刚强之举,表示钦佩赞叹,然后叹息不已。

赵襄子听说,便派谴军士,在街市上加强巡逻,以渐渐平息豫让之话资。如此过数月有余,街市遂恢复平静,而晋阳城内,破损之处也修缮完毕。那豫让在破庙里隐身两日,终于饥饿不过,不得不依旧沿街乞讨为生。只不过水患兵灾之年份,乞讨为生者为数尚不在少数,且穿着类似,都是一样的破败污损,头发长而脏,遮盖着半张脸和一双眼睛,故而一般人见了,亦不至仔细分辨乞讨者的面容身份,但凡有一碗半碗多余的饭,且打发了便是。

豫让一面乞讨,一面却依旧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刺杀赵襄子。昔日智伯对他极为厚爱,也曾赏他两把上好匕首,以表其壮勇,其中一把在上次刺杀失败后,已为赵襄子所获,另一把,则藏于城外家中。豫让悄悄溜回家,却一眼就瞧见匕首正置于桌面之上。心中不由感慨:“知我者妻也。”原来妻子知道豫让第一次刺杀失败,必然回来取匕首再次行刺,故而将其置于明显之处。

豫让没有惊动妻子,取了匕首便走。而晋阳城内的街市已恢复了喧闹。赵襄子与韩、魏三分晋地的事业,也终于彻底完成,心上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不由得让赵襄子长舒一口气。一日,天气晴好,赵襄子兴致颇高,安排下去,便要骑上车马出城去狩猎。左右拥戴而出。消息却早已传出,街头遂挤满了围观者。那一日豫让正在街上乞讨,听说赵襄子将外出,见一众人指着不远处一匹高头大马说道,那就是赵襄子乘坐的马车,于是,他急忙从人群中製出,悄悄而又迅速地往出城方向奔去。城外乃是一条护城河,要出城必从桥上经过。豫让来到城外,见周围无人注意,便悄悄藏身于桥面之下,手持尖刀,打算马车靠近之时,便从桥底一跃而出,跳上马车立行刺杀。

赵襄子的马车正向城外方向走来。前面的几个甲兵,仪仗威武地走过了桥头,可待赵襄子的马车将靠近桥头之时,那匹马却突然抬起两只前蹄,嘶鸣着不肯再走。赵襄子纳闷,心想马能预知危险,故不肯走,便下令搜查。军士奉命,遂于前后左右,及至桥底都细细搜查起来。豫让见状,知已无处可躲,遂装作死人状,躺于桥底,一动不动。赵襄子听军士报告,便说道:“无缘无故的,桥底下怎会有死人身体,看来此人一定是豫让。抬上来见。”

豫让无法,待军士要抬之时,便即起身道,让自会走。军士面面相嘘,不由佩服赵襄子之才。

豫让昂首走上桥来,见了赵襄子,亦不下跪。军士喝道:“大胆逆贼,何不下跪请罪。”豫让道:“吾非赵襄子之臣,赵襄子亦非吾之主,为何要下跪?”军士正要拔刀威胁,却见赵襄子挥挥手道:“且由他去。”又对着豫让说道:“上次我已放你一回,这次你又来行刺,我不能再放你了,你有什么话要讲?”

豫让道:“上次得赵君私恩,暂且不死,然而让亦曾言,为智伯报仇乃让之大义,为大义,不得不牺牺牲赵君的私恩。让不怕死,这一次请赵君杀了让。只恨死后,世间再也无人肯替智伯报仇了。”说罢,豫让仰天长啸,悲泣道:“智伯啊智伯,恨臣无能,此生不能替你报仇,来生再回报你的大恩。”

赵襄子闻言,心中一动,问道:“你投靠智伯前,服侍的可是范氏,智伯杀了范氏,收留了你,何以你却对他如此敬重,非要替他报仇不可?”

那豫让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已者容。范氏对我,不过如牛马一般看待,智伯对我,却如上宾国士一般看待,对我有知遇之情,所以我对智伯,怎能不以性命相报呢?范氏与智伯,岂能一概而论。”

赵襄子笑道:“智伯杀范氏,却待你如上宾,却不知我亦可以待你如上宾?”却听豫让回道:“让之性命,已归智伯,此是天命,岂可容有二心?纵然赵君有相待之意,只恨让不能相从。”

赵襄子不由感慨道:“真乃当今侠义之士,只可惜不肯回心转意。上回刺我,你已成名天下,既然你有必死报仇之心,这次也就只好成全了你。”说完,下令军士将豫让推去斩首。那豫让却又抢说道:“让还有一事相求,若得赵君应允,虽死无憾。”赵襄子道:“但说无妨。”豫让道:“让只恳求赵君将身上衣袍与我,我以匕首击衣袍三下,也算是尽了报仇之意,而赵君美德,亦是名扬天下。”

赵襄子听完,略一沉吟,说道“也罢”,便从身上脱下衣袍,让军士递与豫让。豫让接过衣袍,双膝跪地,将衣袍铺在地上,大叫三声,便在那衣袍上奋力刺了三下,大喊道:“吾不负智伯,死而无憾了。”说完,用那匕首在脖子上用力一划,那脖子顷刻就割断了一半,血涌而出,立时伏在赵襄子的衣袍上气绝而亡。

那赵襄子见自己的衣袍上满是污血,不由觉得一阵心慌。于是兴致全无,下令回府,却不忘下令将豫让厚葬。

豫让二报其仇,皆未成功,而终能得以壮烈一死,亦是死得其所,而其名声日上,消息传开,天下侠客无不扼腕叹息。

且说赵襄子回府之后,想到豫让用匕首三击其衣,连打三个寒噤后,忽觉身体不适,竟一病卧倒,不复再起。召医生看之,道是受了风寒,加以突遭气血攻心,需静心卧养。奈何赵襄子苦撑半年有余,病情不得半点好转,终是死于床榻之上。

人言赵襄子亦一代明主,对一个欲杀他的刺客,也算是仁至义尽、颇显风节。可叹造化弄人,命运却偏不安排豫让与赵襄子相知相交,而以仇人相见。豫让一介武夫,“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之言从其口出,发自肺腑,震耳发馈,乃成千秋名言。无怪乎太史公司马迁要在《史记》中,为刺客一篇单独列传,感慨万千,其根由,亦出自“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之情理。

今冯子明以此篇之故事新编,亦为之一叹。

-by 冯子明 2024.08.20

必须

你必须有所热爱

在辽阔的荒芜中

你所依靠的唯有热爱

为你点起生命的亮光

//

你必须有所热爱

在空荡的虚无中

你所信任的唯有热爱

为你撑起生活的希望

//

有热爱

不孤单

这是你和世界的联系

而所有的煎熬都将随风飘散

//

你是迷路的羔羊

向远山举目吧

造物主一定为你

留下了一片芳草地

//

你一定要

克服一些懒惰

以及内心的焦虑

为热爱献出你的勤奋

//

你也一定要

打开紧闭的窗户

让秋天的风穿过书房

带走所有的焦躁和不安

//

那里一定有一扇

通向热爱的大门

那些真诚不需伪装的

让你惬意欢欣的热爱

-by 冯子明

五公里之外

图片 -by Playground

离家五公里之外,是一座图书馆。图书馆很不错,大气,宽敞,明亮,环境一流。至少是省内最一流的图书馆。

图书馆我常去。如果你是一名自由职业者——当然,我还成不了——那里甚至可以当你的免费办公室。一天的吃喝,都可以在图书馆里解决。笔记本电脑充满电带去,正好可以用一个白天。如果连电费也打算节省,那就不必嫌麻烦,把各种充电线也一块带上。看,虽然我不是自由职业者,但你需要考虑的地方,我都替你考虑了。

不过五公里之外的地方,随着狂热夏天的到来——比如7月末到8月初这段时间,杭州每天的气温都达到了40度以上——这个时候,去不去图书馆却成了问题:假如驱车前往,一天下来光停车费就要24元;公共交通前往,来回6元,不怕路上中暑的话。假如有一本你喜欢的书售价正好是24元,那么,原本你打算去图书馆过上一天,顺便免费把这本书看了,现在却在斟酌后考虑改变策略——花24元买下这本书,显然更划算。这就是社会上的微观变化之一。

社会欣欣向上的时候,这些问题根本不在考虑范围内,哪怕一天收100元的停车费,只要你愿意,就随时可以去。毕竟图书馆的环境,你在家里是得不到的,更何况,你要查阅书籍资料,人在图书馆那是方便得多。

可是不知不觉中,这五公里之外的定律会被悄悄打破。五公里之外,去或不去,怎么去,竟成了一个被思考的对象,一个令人犹豫的决定。你要计算一下,哪一种方式更合理、成本更低。但对于就住在图书馆附近的人来说,这倒不是个需要考虑的问题,光蹭空调这一项,就给了他们足够的理由在图书馆里待一天。图书馆设计的时候甚至考虑到了这一点——硕大的地下活动空间,随处可见的坐椅,足够多的美食餐饮小店,以及小孩子的游乐场。

简直就是一个图书馆综合体。

这个五公里之外的图书馆综合体,不经意成了窥见一个时代的窗口。一代人没有经历过最坏的时代,并不表示有生之年不会碰上。事实上,一个巨大的荒诞已经来临许久。你我正见证最坏情况的发生。

-by 冯子明

记忆可怕的流失

记忆可怕的流失

图片 by Playground

题记:最初我以文字为生,后来转投互联网,再后来竟成了一名金融从业人员;裸辞之后,世道日下、社会经济萎靡不振。现在我似乎又回到了原点,间或码几个字,但靠文字谋生,显然已经不太现实——如今出版界、媒体圈的风气很不好,而且天底下会写文章、文章写得好的人,大约多得不计其数。且如五柳先生那样,“常著文以自娱”。自己又写了一个系列,名为《历史他孙子》,计二十篇散文,尚不足十万字。自己给自己写一篇序吧。

————

记忆和财富一样,其实是世间最容易消失的东西,传不过两代三代。

记忆的对象,往往是当时习以为常、司空见惯的事物,所以才更容易被遗忘。记忆更多是一种微历史,以及微观个体的命运,虽然很多时候,个体的命运离不开宏观的时代背景。

中国向来有修史的传统。但史书修的,都是宏大叙事,时代的细微变化,未必能修进去,何况微观个体的命运;更何况,时代的切换周期越来越短、越来越快——某些方面而言,诸如科技的变化、生活方式的变化。比如说,可能不到十年时间,新一代成长起来的人,已经完全不知晓十年前二十年前的互联网是什么样子。

互联网的记忆也变得越来越短暂。曾经我们以为,有了互联网,人们的记忆、社会的记忆,可以随时随地被保存,互联网会成为记忆的博物馆,而且这座博物馆有着无限的储存容量。事实并非这么回事。基于数字的记忆,看似可以无穷,实则很脆弱。

处于忙碌生活节奏中的人们,本来就已经无暇顾及记忆——那些在他们儿时,在他们青少年时期,甚至就在一两年前经历过的记忆,一不小心,就掉进了时间的幽暗隧道中。我们已经失去了家谱的传统,中间隔一代往上,只有陌生人、没有家人。也许你出生的村庄里也有一口老水井,老水井养育了几代人,但不过二三十年时间,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清它的来历。这只是一个宏观大时代背景下,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这样的细节有太多太多。

既是记忆,也是历史。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微观史,我们既是历史的主人,更多是历史他儿子、孙子。是儿孙,就要对长辈保持一份敬重。我写这个记忆主题的系列散文,断续写了二十篇,虽不敢妄称这是“中国人的记忆”,至少是自己抢救记忆的一个方式,或许也能为微观的过往,存一份史料。

既思过往,也思将来,这何尝不是一种生活态度。

-by 冯子明

一切经济都是微观经济

罐车运输乱象已经成为“旧闻”。

国人在食品安全这件事上,也早已“审丑疲劳”——“有罐车司机向新京报记者透露,食品类液体和化工液体运输混用且不清洗,已是罐车运输行业里公开的秘密。”

有多少公开的秘密,就是那头房间里的大象呢?

有时候感慨,我们生活在一个互害社会里,当然,互害的另一面是例外——总有例外特权。有一点奇怪的是,当某些和自己的微观生活没多少关系的“大事”发生时,无论是行使互害者还是行使例外者,这时候往往有能达成默契的、相类似的宏观叙事高度。

然而社会终究是由微观叙事构成。有时候一个个体的微观行为,可以书写大半个历史。“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句治史名言,放在很多的场景里,都是振耳发馈。我曾经效仿这句治史名言,造过一个句子:一切经济都是微观经济。

没有微观的幸福感与获得感,宏观外袍再华丽光鲜,又有何用?

油罐车只是微观经济的一个缩影。只不过,这种互害是经过了层层传导,才传导到了微观的运输个体身上。最终,害与被害者,都不会是那个幸运的人。

社会是一座金字塔,宏观须为微观服务。创造就业机会,维护社会公平与正义,确保每一个个体能满足的权力尽量给予满足,而不是能不满足的尽量不给予满足。这是宏观应有的面貌。

宏观叙事罔顾民生的时候,即使是宏观体系内的绝大多数人,在众多公共事件发生后,也最终都将成为受害者。事实已经完全证明这一点。

作为一个微观个体,也许你终将感到——你愿与世无争,世偏要与你争;你想置身事外,却偏偏事事要将你置身于内。

现实很残酷,作为一个微观个体,能做的虽然不多,但这并不表示个体什么都没得选择。至少,可以选择不做那头房间里大象的合谋者。

最后表达一下,“一切经济都是微观经济”是个做文章的好题目啊,有心人不要浪费了这样一个好题目,而不是像我这样,自说说话一篇小文而已。

从今天起 要做最坏的打算了

从今天起

不再做一个幸福的人

早晨醒来

要想着粮食

和地里的蔬菜

最后的三分地

虽然

也许

终将

成为村口的文物

从今天起

//

要做最坏的打算了

过朴素的生活

不再唱华㺯的旋律

不再买收藏的书籍

只要图书馆还开着

就把它当成水

而你是

水里的一条鱼

鱼永远不知道

自己的记忆有七秒

//

不要有沉痛的记忆

要像朋友那样

多读诗 也写诗

不跳楼 就能度过

度过每一个

他们说的崭新时刻

而我也将多一次

光着双脚在地板上

来回踱步的机会

//

从今天起

要温柔地注视

对面房子里的每一束光

让风为你在窗口停留

并且为你捎去

送给远方的消息

告诉远方的山和海

不是每一个明天

都有希望相见

//

从今天起

要做最坏的打算了

不再做一个幸福的人

也不再去训斥

灌木丛中玩耍的猫

喂给它便宜的猫粮

让缘份决定

我们能做几天朋友

-by 冯子明

历史垃圾时间

人们说

历史已进入垃圾时间

可时间它还是

不悲不喜

不怒不躁

留下明白人

哀叹历史的伤口

//

又是谁

在门前抓狂

在昏暗的路灯下

发出沉重的叹息

绝望的人

爬上高高的垃圾房

从顶上纵身一跳

把自己砸成垃圾

//

那些人啊

在垃圾房前沉默着

有人拿起史书

想起了整个大唐

以及那一条

清晰的历史分界线

又有人说

从此我相信

历史的偶然性

胜于必然性

//

你是如此偶然地

站在了每一个当下

偶然醒来

偶然活成

一个人的样子

偶然遇见一个好人

可是永远不会遇见

主持正义的时间法官

//

时间只是

除了沉默

一无所有

-by 冯子明

插播一段文字:下面这一段文字,大约还是我20余年前写在博客上,那个博客早就消失了,这段文字竟有幸被王佩保留了下来——

写得越多越孤独。生活都来不及的人,哪有时间叭在网上写Blog。当然,这是一般而言,至于两般而言,就不去说它了。

问:人身上最让人想入非非的是什么?薄薄的红唇?挺拔的乳房?浑圆的屁股?发达的胸肌?宽厚的肩膀?还是隐藏在双腿之间“黑三角”中那话儿?

都不是。正确答案是:眼神。

最坏的女人莫过于,她用小羊羔一般的眼神看你,让你以为她爱上了你,然后你像个处男一般对她虔诚,结果她告诉你根本没这回事。

对女人而言,最坏的男人,也不过如此。

坏虽然坏,但是我们可以说,没有眼神的交流,很难有爱情产生。所以,光在网上怎么可能产生爱情呢,连情欲都产生不了呢。

读书录第十五辑

164.胡适在《四十自述》中谈到,他在《旬报》第三十六期上发表一篇“苟且”,痛论随便省事不肯彻底思想的毛病。在胡适看来,“苟且”二字是中国历史上的一场大瘟疫,把几千年的民族精神都瘟死了。语气是严厉了点,可也未尝不是如此。“苟且”的场景,大可上至庙堂,小可下至职场。一大半的原因,不过为生存故。

165.“活着的人没有谁真正知道死后到底会如何。那么,他们这种怕死的心态就是毫无根据的偏见。而苏格拉底承认自己对死亡的无知,从而就免除了世俗的偏见。在行为上,他认为自己没有理由拥抱死亡,就像他没有理由拒绝死亡一样。”读了本小小的书《哲学家奇葩说-苏格拉底篇》。的确,没有一本书是人在死后写的——除非灵魂会写书。我们也不能证明灵魂的不存在。

166.宋人邓牧是个很有思想的人,而且思想很超前,直接现代。“古之有天下者,以为大不得已;而后世以为乐。此天下所以难有也。不幸而天下为秦,坏古封建,六合为一。头会箕敛,竭天下之财以自奉,而君益贵;焚诗书,任法律,筑长城万里,凡所以固位而养尊者,无所不至,而君益孤。惴惴然若匹夫怀一金,惧人之夺其后,亦已危矣!”这是他在《伯牙琴》一书《君道》中的话,“不幸而天下为秦,坏古封建”,这是难得的对秦始皇统一的另一种历史评价。真难得!

江山宜人在这本书的导读中,对邓牧有一段很有思想启发的评述:邓牧29岁时,蒙元大军伯颜部攻陷了杭州,32岁时蒙元军消灭了南宋政权。在时事剧变面前,他超越一般文士的遗民悲情,超越政权兴代的具体是非,反思王朝兴亡的历史进程,探寻社会管理与国家治理的最佳模式,作制度性宏观思考。他否定现实社会的君主集权制及与之配套的官僚体制,提出“选贤与能者”组建服务型政府的构想,撰写了《君道》、《吏道》等一组文章,这使他成为宋元之际一位颇有异彩的思想家。由此出发,他对世间现实政治产生「一种普遍的抵触,于是疏离政坛,寻求自由而多彩的人生之路。

167.“一切风波皆是茶壶中的宇宙。”这句话,吾颇爱之,改之为用“一切风波皆是书房中的宇宙。“话出自《世间一切苦乐 都只是一步之遥》,跟印光大师学净土。印光自述“一生不与人结社会”。

印光:光绪七年出家。八年受戒。十二年往北京红螺山。十七年移住北京圆广寺。十九年至浙江普陀山法雨寺,住闲寮。三十余年不任事,至民国十七年有广东皈依弟子拟请往香港,离普陀,暂住上海太平寺。十八年春拟去,以印书事未果。十九年来苏州报国寺闭关。二十六年十月避难来灵岩,已满二年。现已朝不保夕,待死而已。此五十九年之经历也。一生不与人结社会,即中国佛教会,亦无名字列入。

168. 泰戈尔在散文诗《爱人的馈赠》有句,“经书中写道,人若年过半百,就应远离喧嚣的尘世,到森林中过隐居生活。”然而他又在诗中否定了,倒也好。“不切实际”四个字就像一把悬在脑后劲上方的剑。

169.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在《恋爱与色情》中说,欧美的妇女到达女性美的极致的平均年龄是三十一二岁,也就是在婚后几年间。但在日本,只有从十八九岁开始,最多到二十四五岁为止的处女期间,才能偶然看到令人侧目的美人,但多数也在结婚时如幻影般消失了。——是这样吗?令人困惑。也许中国女性终究有些不同。

-by 冯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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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命运的悲情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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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我写十个古人,一人一篇,竟也写成了书稿模样,总计有十万余字。然后又补了这一篇文字,算是自序。书稿的写作是我的自发选题,非有人约稿,它在我电脑里躺着,我花了不少心血精力,就让它先躺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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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脑海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要为几个我所热爱且相对熟悉的古人,各写一篇文字,以他们人生最终的命运——死亡为切入点。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模糊地停留着,可也一直不曾动笔。

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看似奇怪的念想呢?我想,也许是多年前,我在书中无意间读到的关于他们的悲情命运,给我留下了印象,然后这个印象,在特定的时刻被激活了。这个时刻,对我而言,也许是辞去一份不错的工作后,因故在我生命中造成的职业上的断档,让我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和重新关注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并不是肤浅的、无聊的。也许是某一天的某个我已经记不起来的时刻,让我突然对命运的不确定性感到一阵惶恐——最终,我们会以怎样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那些悲惨的境况会不会也在我身上发生?说到底,这是个哲学层面的问题,我只是没有拒绝去直面和思考。

虽然思考有时候会加剧焦虑。但最终,要消灭焦虑,我们又不得不借助于思考。这些古人,我思考他们,首先是我感到了我们的共情。想到这些古人,他们的年代离我甚遥远,我从各种文字和史料里去接触他们、了解他们,尤其是对他们命运中的悲情部分感到特别关注——这又是为什么呢?当我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答案很快也就有了:我写他们,其实也是在试图寻找一个寄托。

虽然这几个古人市面上都有传记类书籍,有的甚至还很多,但我读他们看他们,也自有自己的新颖见解、体验和感受,所以,既已动笔写作,竟也写成了书稿模样,总计约十万余字。这几个古人,他们基本上有一个共性:命运中有相当的悲情成份。或者坎坷流离,或者郁郁不得志,或者晚景凄凉,在贫病交困中死去,或为人所害致死。相对安定的是王羲之和王维,但他们的命运也并非波澜不惊,他们发出的感慨,也足可让人深深共鸣。

死亡是所有人的共同归宿,但我们只有直面死亡,才能让死亡变得不那么沉重。法国哲学家西蒙娜·薇依甚至把死亡置于其哲学探索的核心,她说死亡是“人能够得到的最宝贵财富,如果我们浪费死亡,我们的人生将变得毫无意义。”(摘自《生死之间》)。什么是浪费死亡呢?我的理解比如寻求短见这类,就是既违背了造物主的旨意,也让人生变得无意义。从宗教上讲,比如从佛学上,死亡也是一个重要时刻,追求的是在最后的时间能够坐化而去——这是一种修行很高的人才能拥有的“待遇”。为了这一刻,要用一生的时间去修行,最后要放弃一切,让自己处于最少的欲望和执着之中。法国哲学家吕克·费希说,“当然只能是在最后时刻才这么做,但这需要一生的智慧来做准备。”用一生的智慧来为最后的死亡时刻准备,说的,其实是同一个意思。

零零总总,或者思考或者因缘,让我最终写下了十个历史文化名人的文字,我自己看来,这是十篇有传记色彩的文化散文。总体上,对我而言是一种为他们的悲情而作。这些人物的悲情,足以让我们共情共鸣,对命运发生感慨和思考,也许还能从他们身上得到一些启示。这些启示或许对我们自己的人生,或许竟还有帮助。

-by 冯子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