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录第十八辑

184.孟子所说“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織”《《孟子•离娄下》),及“诛独夫”不是弑君等理论(《孟子•梁惠王下》,明太祖甚为不满,乃删节《孟子》章句。而朱子理学的人伦纲纪,都正符合专制政权要求的稳定秩序。因此,明代科举的考题及“标准答案”,都是依朱子诠释的理学系统。许倬云著《我者与他者:中国历史上的内外分际》,对孟夫子,原来可以多一份理解。

185. 戴逸《清史三百年》,对袁世凯背叛,及光绪之死因,做了学术上的考证,细节处,挺丰富,史料及观点较为可信,光绪死因结论是确系被毒死。“袁世凯在戊戌变法期间一度倾向于维新派。他通过徐世昌与维新派保持联系,与闻和支持他们的密谋,并且做出了使用兵力的承诺,当事机紧迫时,他又不敢做杀荣禄、兵围颐和园、劫持慈禧太后的冒险举动。八月初五日回天津后尚未告密。八月初六日晚,听到杨崇伊带来的政变消息,袁世凯以为事情泄簬,为保全自己,和盘托出围园劫太后的密谋,致使事态扩大,大批维新派被捕、被革、被逐和六君子被杀。”

186.惠特曼诗《一个女人在等我》,读来率真。好比那段高行健的“你想要一个女人”,令人神弛。

一个女人在等我

她样样都有,什么也不缺,但若缺了性,

或缺了合适男人的滋润,便缺了一切。

性,包含了一切,

肉体、灵魂、意义、证据、纯洁、精致、结局、宣告,

歌唱、命令、健康、骄傲、母性的神秘、影响深远的乳汁。

——这真是一首女人和性的赞歌。

187. 聂鲁达诗《我们还是错过了》,淡淡的忧伤。

我从我的窗口看到

落日于远山中狂欢。

188. 何忠礼《宋高宗新论》,对这位南宋的开国皇帝,史料研究颇深,值得一看。对“义理史观”,也颇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可赞。这位宋高宗赵构(1107—1187)活了81岁,是一名长寿帝王,在中国秦汉以降的四百余名帝王中,寿命之长仅次于梁武帝萧衍(464—549)和清乾隆帝弘历(1711—1799),位居第三。

189.闻一多有篇《泰果尔批评》文章,即泰果尔即泰戈尔,其中有个观点却是实话,“然而诗家底主人是情绪,智慧是一位不速之客,无须拒绝,也不必强留。”没有情绪的诗,终究是差些感染;但并非只有情绪。

190.鲁米的诗《做面包》,原来可以这样写,让人忍俊不禁。的确,很多生活中的平常事物,到鲁米手里都成了诗。

“就在那一刻,他想要她!

而她也半推半就。

他们抱在一起,倒在地上。

你一定见过面包师揉面团的样子。

一开始,他轻轻揉捏,然后慢慢用力。

他会在案板上捶打。

面团在他的手掌下轻声呻吟。

……

要牢记,你做爱的方式,

就是真主会与你相处的方式。“

191.“一个人若总是讨好别人,甚至沦为他人的奴隶,他就会变得软弱、胆小、心脑狭隘,他懦弱的生活方式会让自己的力量和勇气日渐消退。”我们须牢记这样的话,这句话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讲了,讲的是人性的因果和处境问题。

-by 冯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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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出发

我们不能总是错过

一个又一个黄昏

如果你不吻我

那就让我吻你

//

然后让我告诉你

我们决不会将生命

囚禁于狭窄的道路

困缚于逼仄的空间

//

我们必要壮大生命

丰富生命的旅程

即使被置于悬涯之上

依然有一股热血滚烫

//

我会在春天等一朵花

在夏天走入一片茂林

如果在秋天一无所获

我会在冬天等一场雪

//

就让纷纷的大雪

下在你的两腿之间

让我跪倒在你胸前

乞求明天会更好一些

//

然后我将

继续在黄昏时出发

为了在那一天

不再总是错过黄昏

-by 冯子明

我们的出生往事

我们的出生往事

作为一个人,我们常问自己的一个问题是,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其实因人而异,并没有统一的标准答案,关键是,你自己的答案能不能让你觉得自己想明白了。想明白了,人生会少些烦恼,想不明白也没那么要紧,活着本身就是意义;从来不想这个问题的人,或许活得更好。

人生的意义,在我看来一是繁衍,二是留下点记忆。繁衍的基础自然是生育,但只是就整体而言,个体的选择不生育,我是支持的,因为这乃是一种天然的权力,而且我们永远不必担心因为部分个体的选择不生育,会导致人类整体的消亡;至于留下点记忆,我说的并非史书那种记忆,而是非常个体化的记忆,这种记忆可能只在小而短暂的时空内范围内存在。当然,也有可能你的记忆被后人发现,成了活泼生动的史料,也未尝不可能。

因为每一份这样的微观记忆,其实都是宏观背景下的记忆。

这种记忆很容易被抹去,但既然我已经认识到这是我的人生意义所在之一,不妨为自己设定的意义而努力一下,写几篇文字,如此而已。

那么也谈谈生育吧,却要先从“人”的定义谈起。关于“人”的定义,我记得上学的时候,教材里是这么说的:会制造并会使用工具的动物。这个定义其实并非很经得起推敲,比如有些聪明的猴子,不但会制造简单的工具,也会使用工具。倒是有这么一句话——不知道我是从哪看来的,或者竟是我自己的原创——人是四季皆有性欲的动物——坦白地讲,这句话用来作为人的定义可能更为准确。

我们且仔细在大脑里搜索一番看,除了人以外,自然界中可有哪一种动物,能够做到“四季皆有性欲”呢?没有。无论是从生活的常识经验,还是我们所看过的所有和生命有关的纪录片来看,只有人才能保持着“四季皆有性欲”的生命状态,而动物的性欲,则受特定季节交替变换的影响。“性行为”的方式,或许才真是人与动物最核心的区别?

因为性行为方式的区别,所以,人的生育也就与动物完全不同:人是一年四季皆可生育,而动物的生育却受性行为周期的支配。不过,生育的意识本能却是相同的,因为是本能,所以人不论贫富贵贱,通常都要生育;因为本能,一只海龟可以为了生育,而在海洋中迁徙上万里去往它的生育目的地。

所以,归根结底,我们要感谢的还是本能;因为只有本能,才能让一代又一代的人,在生育这条路上无怨无悔,不分天堂和地狱。本能这个东西,实在是造物主的一项伟大安排。

生育这件本能,也让我们亲见了时代的巨大变迁。

我们很多人都已经经历或者还在经历。譬如对于我而言,我是一枚庆幸的“计划生育”前下的蛋,“抢”了大时代来临前的“生育红利”。只是我对于我的生育经历,没有多少细节可以提供,因为彼时农村里生孩子,都是生在自己家中,请人来帮忙接生,和古代人无异。母亲能告诉我的,只是我出生的时间是晚上,但几点几分并没有记录——当然了,那时普通人家家里钟表是不一定会有的,即使想记录也不具备客观条件。“也许是初六晚上,也许出生时时间刚过了夜里十二点,可能也是生在初七凌晨。”虽然我的身份证上记录的出生日期是当年初六对应的公历日期,但我的准确出生时间却已成为谜题,以至于朋友要为我算命里的“五行”,却无从下手——按“五行”理论,出生具体时间是要求准确的,否则可能会出现“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的结论。

那时农村里的生孩子,自然还是传统的方式,最多生下来称一下婴儿的体重。不像现在,生孩子似乎必须要去医院生,生完了给一个出生医学证明的小本子。这个小本子,将来的用处非常之大,比如入学、户籍登记等,都是必不可少的材料。假如没有这个小本子,估计连正常做个人都有困难。唯有小心保管,以免遗失造成麻烦。

对于20世纪的70年代生人来说,家里有兄弟姐妹两到三人,是比较常见的情形。而他们父母辈的家庭里,人口数量往往就比较多了,有兄弟姐妹五人以上的,恐怕比比皆是。比如我的父亲,就有兄弟姐妹八人,母亲则有兄弟姐妹五人。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缘于这代人的父母辈——也就是我的爷爷奶奶辈,被卷进了一个时代的生育洪峰里,国家大力鼓励生育,提倡人多力量大,甚至还树立“光荣妈妈”的生育典型。于是乎,人的本能被不合理地放大,性成了生育工具,而不是一种生活。有意不加节制生育造成的后果,就是人口总量与经济总量终于失调。于是“计划生育”出现了,提倡“只生一个好”,严格控制人口出生数量,对于多生者,则以各种严格的措施进行惩罚。“计划生育”至少让1980年代、1990年代和2000年代这三代人,成了独生子女的主力军。从生五个以上,到生两三个,到只生一个,这条家庭出生数量曲线是如此明晰地表示了时代的切换。

“计划生育”在较长一段时间内都是一项基本国策,生育被严格限制。三四十年后,人口又出现了新的问题,这次暴露的主要是人口老龄化的结构问题。于是乎,生育重新被放开,生二胎乃至三胎成为被鼓励、甚至被奖励的行为。从鼓励生育,到限制生育,又到鼓励生育,短短几十年间,社会竟然能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和转折,有如一个人在椭圆形的冰场上进行速滑,隔一段时间便要进行一次弯道变化——不知道我们的后人,将来是否能够理解这样的历史变化,及其变化后面的时代背景。

不让生的时候,偏要生;鼓励生的时候,偏不生了。中国是个多口号标语的国家,同样是生育这一件事,不同时期因为不同的政策,各地的口号标语也完全不同。如果有个有心人,将来编成一本生育口号标语的实拍照片记录书籍,相信一定会好看,而且也会非常有史料价值。

口号的对比,就是时代的对比,甚至是对抗。有些当年计划生育的口号标语十分残酷血腥,我们现在看了,都要目瞪口呆,不知道将来的后人看了,心理上能不能承受得住。

有计划生育的背景,才有当年“超生游击队”这样啼笑皆非、且上了国家级主流电视台的著名小品。“超生游击队”好比给时代敲下了一个印章。特殊的时代背景下,甚至会出现“越生越穷,越穷越生”的心塞局面。如今,当年想要生的人,已经生不动了,生得动的人,却不太想生。一方面,这是时代和社会环境的变化使然——生活节奏太快、生活成本太高,让年轻人轻易不敢生,何况多生?譬如多一个孩子,就意味着需要大一点的房子,仅这一项,对于夫妇而言,就需要很大的勇气去应对。而大一点的房子,则意味着对收入的水平和稳定性,也同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这是客观环境变化的一面,另一方面,则是年轻人个体独立性和价值观的多元化,晚婚晚育成为普遍现象,甚不婚不育的丁克一族,也大有人在。个体有自己的独立判断,并能根据自己的独立判断、而不是其他意志作出决定,这自然是社会进步的一个表现。

一个社会,不要说三四十年,哪怕十年五年,都可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其实时代留给一个社会的机会,毕竟是有限的,庆幸的是,我们抓住过机会,没有和时代为敌。有一件令人印象非常清晰的事,那就是1980年代,我在农村老家还经常见到上门要饭吃的乞讨者,这些乞讨者,往往来自于邻近省份比如安徽的灾民。庆幸我们这一代人处于成长的时候,国家开始走上正常轨道,若干年后,上门要饭吃的乞讨者,确是不曾再有见着。当然,这只是我所生活的农村里的情形,毕竟,生在浙江已经是一种幸运。

其实好与不好,发展与不发展,也就在短短的几年。我们不曾忘记,曾经在遥远首都北京的广场上,年轻人打出的“小平您好”的标语。这是一个柔软的标语,却也是时代的一个强音,也是难得的一个历史高光时刻。

我们经历了宏大的历史变化,是历史进程和历史轨迹的亲历者、见证者。我们微观的个体,在这历史进程中是那么微不足道,然而我们也不要怀疑偶然的力量——偶然的个体,谁说一定不能记录历史、甚至影响历史呢?即使我们只是偶然地站在了当下,偶然地遇见一个好人。

-by 冯子明

老房子

整装后的老房子一角

整装后的老房子一角

我农村老家的房子,是那种土木结构的两层楼老房子。土是黄泥土,由人工夯垒而成四面墙,房内的横梁、柱子,以及楼板楼梯等,都是天然的木质材料。老房子大约建于1970年代初期,至今50岁有余。

老房子是名符其实的老。四面墙上好几处地方已经出现了深深的裂缝,由外裂到内,屋顶的瓦片也总有好几处破的,一到下雨天雨水便往里漏。石头砌成的墙根上,是长了几十年的老苔藓;墙面上也显示出几十年的苍老斑驳,外面的石灰层已经脱落了不少,露出里面土黄色的墙体。房子里那些木质的横梁柱子,以及楼板楼梯等,被一种脑袋又尖又硬的马蜂,钻咬得到处都是孔。楼梯间是狭小而光线阴暗,踩在二楼的楼板上,会发出嗄吱嘎吱的声响,总担心哪天人会随着楼板突然掉下去,或者楼板下的哪根横梁,哪天突然断了也未知。

老房子面积不大,室内总共60来个平方,格局也是从前的格局:窗户开得特别小,二楼的楼层特别低,我且往檐口地方一站,便几乎要顶着屋檐部分的瓦片。老房子一楼的功能,主要是厨房,卫生间,吃饭间及一个厅堂,二楼是卧室。二楼隔出了三个房间,由于窗户小,室内的自然采光就更加不理想。老房子虽然有这般缺点,但却具备“冬暖夏凉”的优点——冬天,房子的保暖性能比较好,夏天待在屋内,比钢筋混泥土砖墙结构的房子凉快。这要感谢当初土墙垒得特别厚,足有50公分,几乎是现代钢筋混泥土砖墙房墙体厚度的两倍。由于墙体足够厚,所以房子的基础显得非常敦实。

这是一幢有历史有故事的房子。老房子是上个世纪“上山下乡”运动中,爷爷奶奶被下放到农村后所建造。爷爷奶奶都是有文化的人,在镇上开店做生意作为营生,积累了一定的资财,运动中就被视同为资产阶级,属于被改造的对象,听我的父辈们讲,其实他们就是普通的本份生意人,最开始做的是挑担沿街叫卖的小本生意。爷爷奶奶成功生育了八个子女,下放时,老大老二已经在外读书,其中作为老二的伯父,更是考上了省城的大学——那个年代大学生可真是稀有物种。但其他兄弟姐妹就没这么幸运了,下放之后,爷爷奶奶带着一家子八口人,到了农村接受贫下中农改造,儿女们的读书,自然是中止了。好在我爸已经读到小学毕业,在当时也已经算个文化人,否则,后来农村供销社在当地招工,便也轮不到他。

下放到农村之后,爷爷奶奶带着一家子人,一边寄宿在村民家里,一边动手造自己的房子。房子位于村子的后方,从村口上去,是条一直往上升高的斜坡道。那个时候造房子,都是靠着双手和肩膀,挖土挑担运输材料,全靠人力。即便现在,由于没有足够宽的道路,挖土机和运输车这样的现代化机械,也没法直达老房子门口。

父辈们是建造老房子的主力。房子虽然小,但以那个时候的力量,能把房子建起来也实属不易。而且很难想像在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楼上拥挤的空间,是怎么住下一家八口人的,有时候逢年过节,住宿的人口更多,就不得不好几个人挤在同一张窄窄的床上。人在面对困难但又不得不克服的时候,看来困难也总能被克服。

老房子虽然拥挤,但人口多的好处是热闹,爷爷奶奶在,姑妈叔伯们在老房子里团聚比较频繁。过年的时候,更是热闹得不行。

随着爷爷奶奶的相继去世,子女们那时候也都独自成了家,除了我父亲依然住在老房子里,其他兄弟姐妹都散住在各处,大部分住在城里。老房子便逐渐地冷清下去,一年当中,人员团聚最全的日子是清明节,大家从各地赶来,到爷爷奶奶的坟上去扫墓。老房子这时候成了兄弟姐妹们相聚的一个根据地。

忘了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里造房子不再采用土木结构,取而代之的是现代化的钢筋混泥土。记得1980年代,村里仍然有人家新建泥土房子。我见过村民们踩在泥墙上夯土的场面,动作是极有节奏感的:村民们拿着硕大的木槌,你一下我一下,用力地往下槌,伴随着槌子撞击泥土发出的“咚咚”声,“嘿哟嘿哟”的声音此起彼伏。泥土不比混凝土,必须要反复用力地槌,墙体才能坚硬牢固;并且泥土需要用那种有天然粘性的黄泥。所以,土房外面如果不粉刷的话,墙体颜色通常是土黄色。奇怪的是,这样外墙不粉刷的土房子,历经四五十年、虽然墙面坑坑洼洼,房子却依然能够坚固不倒——老家的村子里,便有这样一幢老房子。当然也有长久没人住的老房子,出现墙体倒塌甚至最后整幢房都倒塌的情形。老人们说,房子怕的是没人住,这话是极有道理的。

我家里的老房子,父母长久住着,只是年岁越来越大,行动毕竟也越来越不便利,老房子的陈旧格局,终究是让人有些担心。一则二楼没有抽水马桶卫生间,晚上跑到一楼上厕所,自然非常不便,于是老父母亲便在二楼摆着一只大马桶,等马桶快满了再提下来;二则那楼梯的踏板实在太过狭小局促,一只脚完全摆不下,于老年人,实在是很不友好。加上我前面说的种种问题,所以对老房子装修一番,改善一下居住环境,便成了我心上的一桩愿望。

其实老家的乡村之中,老房子基本上是这个样子,可惜的是,有些老房子年久无人住而自然倒塌。也有老房子保护运作得特别好的案例——老家附近有一处在深山老林之中的村庄,多年前被一个做民宿生意的老板相中,然后租下了几乎整个村子的老房子,将那里整体装修改造成了一处知名的民宿品牌。那个村子位于海拔大约七八百米的群山之中,是父母辈们年轻时候砍柴的穷苦地方,也是没有人愿意去的地方,交通极为艰苦,全靠一双脚攀登上去。村子排列于山坡之上,一面向阳,一面靠着山,村边有一条天然的山泉溪流经过。谁能想到,当年没人愿意去的穷山僻壤,后来竟成了知名的民宿所在地,杭州上海等地的都市中人,不辞辛劳驱车翻山越岭,只为去呼吸一晚山里的新鲜空气,在土房子里过上一天开门见山的时光。这个村子里老房子的整体装修改造,保留了老房子的基础夯土墙体,泥房的味道还在。这种由泥房改造装修的民宿,据说很受城里客人的欢迎。而出租房子的村民们,则迁到了别处,同时有一份租金收入。

幸好这个村庄,在合适的时间,遇到了合适的人。

我老家所在的村子,是个常住人口很少的自然村,常住户多年保持在20户左右,村子本身的自然风光条件,也只是一般。但是2023年也就是在我45岁这一年,父母已经是“奔八十”的老人,我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应该尽快动手对老房子进行一番改造装修。出于节约成本,并没有聘请专业的设计师,而是根据自己和家里人的经验,自己动手设计,然后寻找施工队进行施工。当然施工队的师傅也提供了宝贵的建议,出了一些关键的点子。装修工程断断续续进行了大半年时间,终于基本上如期完成了我的计划。这次老房子的改造装修,吸收采纳了一些民宿设计理念,然后墙体只是进行了加固,房子内部依然是大面积使用天然的木质材料,楼上楼下都设计了抽水马桶卫生间,父母亲再也不用拎着大马桶上上下下了。窗户当然是趁着这次机会改大了,增加了室内采光,房间功能的布局也进行了优化,墙面也重新进行了粉刷。虽然外面一眼看去,房子依然是老房子,但屋内的确是焕然一新了,生活的舒适性和便利性都大为提升。当然,老房子改造装修的目的,只是为改善居住环境,和那些用以经营的民宿比,在设计的讲究和成本的投入上,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除了施工队,我和家里人也都投入了劳动。劳动让我感觉快乐,毕竟不是重体力活。恰到好处的体力活,让人肢体舒展,的确是另外一种休息。干到身上出汗时,干脆就脱去上衣光着膀子干活,挖土、搬石头、挑担等等,一天下来,可以消耗挥发不少汗水。因为心里一直想像着老房子装修改造完成那一天的样子,所以更加不觉得劳动的累。

谢天谢地,工程总算顺利完成。

老房子的后面,是一片竹林。我请人将老房子的院墙,用稻草泥粉刷了一遍,然后题上“幽篁里”的名字——这便是老房子今后的雅称了。这个名字出自唐代诗人王维的《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幽篁即是幽静的竹林之意思。这首诗可以说是我向来的大爱,明月下竹林中弹琴的风度,实在是可以让人痴慕的。王维是一名精通音律的大诗人,善弹琴,可我却并没有什么音乐细胞,更不会抚琴。所以,竹林虽然有了,却少一个可以抚琴的人。林中抚琴于我,只是一个念想罢了。或者竟学陶渊明去,且在墙上挂一张“无弦琴”,清风明月夜,取下琴来抚弄一番,也跟自己说 “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有时候也不必候着清风明月夜,但寻着一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日里,也不必入竹林,且泡一壶绿茶,拿一把竹椅,坐定在老房子的泥墙屋瓦之下——或者翻出竹林七贤中嵇康的散文《琴赋》,然后缓缓诵读一遍;或者寻出宋人邓牧的书《伯牙琴》,边读边发一番幽思,亦是一种天然乐趣。

想起陶渊明在42岁左右,即辞官回乡过起了真正归隐的日子,且在归隐的第二年,就写下了《归去来兮辞》这一千古散文名篇,我却在45岁的年头上,简直还一事无成——但是谈谈陶渊明的归隐往事,是还可以的。陶渊明的归隐有“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听着挺吓人,然而他的生活始终是清苦的,到了晚年,更是陷入了贫病交困的境地。但陶渊明是一个能够安贫乐道的隐士,这也是他人格高尚、为后人所称颂的地方。他去世后约70年,南朝的一位太子萧统,便是倾倒于陶渊明的品格和文采,从而成为陶渊明的一名热心宣扬者。年轻的萧统即是著名的昭明太子,不但在其《昭明文选》中,选了陶渊明的作品,更是为陶渊明单独编辑了文集,写了一篇情感洋溢的序文。真可谓是陶渊明的隔代知音。

陶渊明后来的隔代知音可不少。苏东坡恐怕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位了,他把陶渊明的诗,几乎和了个遍。然而,数千年下来,真正能做到像陶渊明这样安贫乐道的大隐者,并不曾有第二个。鲁迅先生也曾经说过,陶渊明的态度,是不容易学的。

确实不容易学,能学的,乐道倒还可以,安贫却是难了。即便在生产力发达的今天,谁又能轻言隐居呢?生产力固然提升了,隐居的门槛其实也一样大大提升。毕竟,“心理门槛”绝大部分人首先就越不过去——比如,越是在城市中忙碌、越是成功人士,越是如此;而“心理门槛”或许能越过去的人,经济门槛又往往是个大问题。毕竟,贫穷可是人生的大敌,尤其到了晚年,一旦陷入贫病交困的地步,哪里还有隐居的心思呢。况且,即便在经济窘迫中过你的隐居生活,你也写不出什么诗文、抚不了琴,不仅要承担物质上的痛苦,也要承担精神上的贫乏,这样的隐居,又有什么意义呢。现代人所常讲的“财务自由”,竟是这么重要。

扯远了,好像我竟有了隐居的心思一般。事实上我的人间烟火气,还远远不能达到那个火候。我的生存资料的谋取,毕竟还得依赖城市。农村,也并没有我的一亩三分地。未来生活的保障与否,也照样还不能让我摆脱忧虑。

不过,老房子在哪里,我的故乡却在哪里。何况,年迈的父母都还在老房子里继续住着。

老房子也见证了一些时代的变迁。特别是深山里的那些老房子,过去被人嫌弃,现在倒成了宝贝,人们简直要为它们“望峰息心,窥谷忘返”了。我得承认,小时候我和别的农村孩子一样,都曾经为自己的农村出身感到自卑过,城里人和乡下人,那时候就是两个不同文明世界的人。城里人看不起乡下人的心态,也比较普遍,二元社会的分界线曾经非常清晰。所幸时代在变,有变好的,也有倒退的,但城乡二元这条分界线至少从人们普遍的心理上,开始慢慢地退出历史舞台。这自然是一个好的变化,也是一个发达的文明社会通常要走的路径。

这些年时代的变迁中,其中一项主要的标志就是城市化。但城市化也终有到头的一天。农村虽然不一定就有诗情画意,但可能是人们追求“诗意栖居”的一道最主要防线。毕竟,一个国家的成功,终点显然不应该停留在城市里——也许有一天,当越来越多的城市人,有条件并且更愿意向往农村生活的时候,说明我们离文明就更跨进了一步。

-by 冯子明

消逝的万元户 及网约车司机

出租车司机

1980年代,村里有个拖拉机手,他家当时是村里唯一的万元户——即存款上万的家庭。

万元户这个名词早就被扫进了历史的故纸堆里,但它是中国改革开放征程中的一个重要标志,它对于时代变化的意义,对于我们父母辈的意义,值得被浓浓地记上一笔。1980年代初,那正是一个中国人经历了长久压抑后,终于能迎来相对自由呼吸的年代,改革和开放将重新定义很多人的生活。个体户开始在社会上抬头并活跃,农村里的拖拉机手就是其中一类个体户,而且是高端个体户。

开拖拉机首先毕竟有点技术含量,然后买一台拖拉机,也有一定的成本。“行业”的进入门槛,首先就把很多人挡在了外面。另外早期的拖拉机,需要完全靠双手的力量把握拖拉机前进的方向,臂力弱的人,又被淘汰了一轮。总之,那个时候开拖拉机,在农村里是一份高端职业,因为开的人不多,拖拉机的生意竞争不激烈,而需求开始逐渐旺盛,拖拉机手成为那时候农村里的高收入群体,也就情由可言了。

拖拉机的生意,主要是为一些工地运输石料沙子等——那会卡车也少,主要靠的就是拖拉机;另外,农村里谁家里需要运输点什么,也往往要找拖拉机手帮忙。所以拖拉机手根本不需要为订单发愁,也不需要自己费力开拓市场,一乡一县,开拖拉机的人就那么几个,但凡有人需要,自会主动上门光顾,完全是个“卖方市场”。

我们村里唯一的拖拉机手,就这样成了村里可能也是乡里最早的万元户。“他家可是万元户啊。”大家讲到拖拉机手,都会不由自主地发出这么一句羡慕的感叹。拖拉机手也承认自己家是万元户,但是他家的居住条件,却也不见得他去改善,只是继续各地跑着他的拖拉机接单。

由于有万元户的光环,拖拉机手成了村里和乡里的名人,“他家可是万元户啊。”这句赞叹,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发出。万元户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在农村里造一幢新房子,说不定还绰绰有余,意味着有实力消费当时的奢侈品,所谓的“冰箱”、“电视机”、“洗衣机”八十年代三大件,以及添置自行车、缝纫机等普通人家买不起的东西。

按现在的话来讲,是比较宽裕的中产阶层;在农村里,可以称得上富农。

拖拉机手家里成了万元户,只是他不怎么消费,那些当时的时髦消费品奢侈品,一概没买。大家劝他把破旧的房子拆了,重新造一幢新房子,可他总是无动于衷。大家说他只是喜欢把钱放在储蓄所里。

没过几年,拖拉机行业的竞争就开始加剧,拖拉机手多了,另外,更先进的用方向盘控制的新式拖拉机也开始上市。拖拉机手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些变化,迟迟不舍得换掉他的旧拖拉机、购入新式拖拉机。然而主顾们更愿意请那些开新式拖拉机的人拉货运输。拖拉机手的生意不再像以前那么旺盛,不得已,终于下决心换掉了旧拖拉机。然而开新式拖拉机的竞争对手,已然多了不少。

又过了几年,货物卡车开始逐渐多了起来。拖拉机手的生意更加不如从前了。

拖拉机手的身体健康状况也逐渐不如从前。儿子大了,拖拉机手就想让儿子继承他的衣钵,也当一个拖拉机手,奈何儿子并不上道,而且还折腾掉了不少钱。到了1990年代,听说万元户储蓄账户上的数目,只减不增,然而这时候的万元户,已经没有多少光彩可言了,城市里工薪阶层的薪资,已经开始以几百元和千元计,而不是从前的几十元计;到了1990年代后期,收入高的城市白领,月薪可以达到3000元以上。

一个货币贬值的年代,早就汹涌而来,而拖拉机手对这些,似乎全然没有知觉。

后面却还有悲惨的命运等着:拖拉机手不幸得了糖尿病,但又不改饮食习惯,医疗的过程中,也没有医保的保障,这病一来,花去不少钱,终于没过几年,病情不煌加重,不治身亡。在健康状况恶化的那几年,拖拉机自然是开不成了,儿子又不争气,不但不能为家里挣钱,偏还染上了赌博的习气。一方面没了开拖拉机的收入,另一方面赌博造成的家庭财产流失,以及病症的消耗,渐渐地让这个家庭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甚至于需要亲戚们的经济援助。这个当年响亮的万元户家庭,竟然成了村里的困难户。

拖拉机手由盛转衰的命运,在他死后,常常成了村里人的一项谈资。村民们说,如果拖拉机手当初趁着有钱,如何如何,那就不会像后来那样,言下之意,该花钱的时候没花,或者也有嘲讽他的意思,只知储蓄,像个小气鬼;又有人说,如果拖拉机手早点转型,或者后来干脆买一辆货物卡车,家道光景也不至于渐渐萧条。总而言之,村民们每次在村口的小广场上聚众谈及此事,总是惋惜中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在里面,毕竟,拖拉机手当初是有名的万元户,他们生活的这个小村庄,也着实沾了这个万元户的光、在乡里出了点小风头。

拖拉机手的命运,固然有其自身的意外因素,但总而言之,是他个人与时代发展的脱节所致。原来时代要淘汰一个人,甚至淘汰一个群体,总是无情而又迅速,并不和你打一声招呼。这也是作为微观个体的我们,在时代面前面临的困境:人总是被逼着要与时代竞跑。

也难怪乎,有人怀念农业文明、热爱农业文明。从时代与个人关系的角度看,在漫长的农业文明时期,个体与时代之间的那种紧张关系,是非常微小的。如今我们又从工业社会,完成了到信息社会的跨越,然后又正在从信息社会向所谓的人工智能社会跨越——时代切换的周期,越来越短、越来越快,个体与时代的关系,也显着越来越紧张。

在城市里,有一个和农村拖拉机手类似的群体,就是出租车司机。我曾经在打车时,和一名杭州的老出租车司机聊天,他说在1990年代,出租车司机那会的收入很高,在社会上,是让人羡慕的高收入群体。老司机在车上无限感慨地怀念起他早年在西湖边开出租车的美好回忆,一个月的收入,比大部分的城市白领都要高,而且还自由轻松。“现在开出租车赚钱可真难。”老司机说,他现在之所以还在开出租车,主要是为了打发时间。

也难怪,网约车出现之后,大把的人开起了网约车,和传统的出租车抢起了生意。好在杭州这样的城市,这些年城市扩大了很多,人口出增加了很多,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同业竞争者数量增加的负面影响。但是,接下来呢?我们知道,出租车、网约车司机成了就业市场上的“铁人三项”之一,另两项即“外卖”和“快递”。这是网络上的总结,有一定调侃的味道,却也切中现实,言下之意,从事这三项职业都要有强健的体力作保障。我就听一名网约车司机说过,在他们这个群体中,有的司机一天要开12个小时的车;见我有疑问,对方补充说,就是在一家网约车平台一天的开车时限到了之后,再换另一个网约车平台继续开,这样才能赚钱。如此疲劳驾驶,果然是“铁人项目”啊。没想到1990年代令人羡慕的城市高收入群体,在时代的冲击下,以及经济环境因素的影响下,摇身一变竟成了一个挣苦钱累钱的行业,而且就这么个行业,听说从业人员还出现了严重饱和的情况。

这还并没有完。再接下来,人工智能的社会正在虎视眈眈,科技公司投入大量资源搞无人驾驶研发,据说初衷是为了减少人类驾驶造成的车祸损害——初衷很美好。2024年,在中国中心的大城市武汉,百度公司旗下无人驾驶出租车率先进行了大规模投放。只是这一次,是否会又一次重复新生事物造成社会冲击、取代旧事物,并最终为社会所认可、为社会带来福祉的剧情呢?有人说“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只不过后面还有半句话,“却不是简单的重复”。

现在常说的一句话,“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是的,不管你是谁。时代的一粒灰,并不总是某些天灾人祸因素,科技发展的因素同样也会成为某些个体身上的灰。问题就在于,对于这些个体,时代要抛弃他们,社会是否也同样就抛弃他们呢?“物竞天择”的进化论,是否同样适合处理个人与时代之间的关系?——我的回答是否定。

作为一个对科技抱有信仰的人,我也会同时提出疑问:没有科技,人类同样在地球上存在了数以百万年,有一些科技成果,也的确在很多时候表现出了双刃剑的特点,我们是不是需要这么多的科技?哪一些是我们需要的科技?如果这个世界上只留下必需的科技,我们是不是会生活得更有幸福感?

有理由相信,有一天,我们会再次追问我们的内心,反省人类的某些存在。

-by 冯子明

老水井

老水井

我想替一口老水井立一篇文字。

在没有自来水的年代,无论乡村还是城市,井的重要性都堪比粮食。如果到广大的乡村去走一走,你会见到但有人烟处则必有水井,且往往一村至少一井。城市里面,也是依赖着水井吃水,井是人们的饮用水源所在。所以说“市井生活”,可见得井是生活气息很浓的一样事物。如今自来水管网发达,水井早就成了文物和古迹,围起来供游客和行人参观。尤其是城里的井。譬如就杭州城来说,走进某些巷子里,里头就往往藏着一口井,如清河坊大井巷之井;另外满觉陇附近著名的四眼井之井等。

杭州是个多水多山林的地方,山林之处,同样盛产泉水。依着山泉水掘成的井,自然是最妙的井,因这井里都是流动的活水,不像城里市区的井,只是地下水汇聚而成,水只能满到一定程度、无法溢出,无法溢出便失却水的流动性,因而这样的井水只能称之为死水。陆羽茶经就水的品质评定,也是“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杭州靠着钱塘江,江水固然有,但古人要去江心取水,毕竟是不容易的。

所以山泉流动的水井,实在是个宝。杭州著名的老龙井,就是这样的一口井。此处的泉水被称为龙井泉,泉水至今四季不断,水质清爽。泉水从山体的岩石缝中流出,汇入龙井,然后再从龙井满出,成为龙泓涧的源头,最后汇入西湖。

龙井泉是天下名泉,而我老家村里的那口井,早年的井貎和龙井倒有几分相像。若是当年也有名士吟咏,或者和什么名人典故发生点联系,说不定也是一处名泉、一口名井。

在乡村,没有自来水的年代,一口井可以养育一村人。

我的老家所在是一个很小的自然村,村子靠着一座山而建,从山顶往下,山坡缓缓地向着村口方向延伸。村民们曾经在平缓的山坡上,开垦出成片的耕地,种植蔬菜和各类经济作物,以及水稻。水稻种植面积多的那些年,山坡上到了夏秋之季,便显现出一片美丽的梯田风光。这些年,那些高处的水稻田早已荒芜,无人再去耕种,山坡也逐渐自然地自动“退耕还林”,植被开始繁茂生长,与山腰处的山林慢慢地连成了一片。

当年是凡有空地就必种粮食。至于那些山坡上水稻田的灌溉水源,感谢大山的恩惠,村民们在山坡上挖泥筑堤,利用雨水和山体地表渗出的水,聚水而成了几个池塘,这些池塘,既是村里孩子们的游泳池(虽然危险),也是农田的灌溉水源。

村民们又在村里靠近山脚的地方挖出一口井。那是一口老水井,到底有多老呢?村里活着的人,大约没人说得清了。老水井不大,椭圆形状,宽处不到一米,有大约四五米深。井口的青石块上,长满了湿润浓密的青苔,露出的石块部分,石色看起来光滑黑亮,显示着这口井的年龄。好在这个村子,人口并不多,只是一个小小的自然村,用水量并不大;老井水在很多年里,也是村民们唯一的饮用水源。而我就是吃着这井水长大的其中一个——井水“清、活、甘、洌”,品质上佳的水有这四大特点,这老井里的水都满足了,以至于我小的时候,只爱喝这新鲜的井水,不爱喝开水。

老水井在过去很多年,水量一直丰盛。我见过井水被抽掉后、露出井底的样子,底下是一片礁沙皮,没有淤泥堆积,怪不得井水总是很清澈;井水就从井底的地底下,汩汩地涌上来,源源不断,哪怕是大热的夏天,水量也依然不减。这股天然泉水的源头,终归和村后的山体有直接关系吧。我记得小时候,爷爷奶奶甚至跟我说这口井的底部和东边的大海连通,所以泉水才会不断涌上来。的确是一个美好的故事。

井水几乎终年常温。冬天,家中水缸里的水是冰冷的,而刚从老水井打上来的水,则有点温热,井面上也会蒸腾着一股水汽;夏天则是井水最显得清凉甘甜的季节。井水清凉透彻,那时候还不曾见过冰箱长什么样,在打回去的井水里放进西瓜或啤酒瓶,不用过太久,就能吃到冰甜的西瓜、喝到冰冽的啤酒。老水井就是村里一个天然的冰箱。

夏天的傍晚,井边往往热闹非凡,男人们轮流挑着水桶去井里汲水担水,全家人喝的用的水,全都在这口井身上;女人们有时候则去井边洗菜。然而人们用水的速度,远远赶不上井水上溢的速度——井底的涌泉水量太大了,老水井不一会就满,然后井水就溢出水井、沿着井边的小水渠顺流而下,村子里便有了一条贯穿的水流。

那是老水井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我也记得,老水井最富生命力的时候,也正是村子里最热闹的时期,那时候年轻人还都留在村子里,孩子们也都在村子里欢闹追逐。妈妈们则经常在饭点的时候,扯开噪子大声喊着“吃饭啦”。

我的少年时代和所有其他务农的农村孩子并无两样——夏天,“双抢”开始了,这是农村一年中最忙碌、最累的时候,既要收割早稻,又要播种晚稻。又因为正值七月,天气炎热,所以一般都是“早出晚归”——为了赶凉爽,经常很早就得起床,然后傍晚三四点再出门,天黑时回家,以避开最热的中午时分。清晨,在太阳还没有升起之前,我们走向田野,在一片水稻田里,挽起裤脚、挥动镰刀,打下一粒粒谷子;中午时分,天气实在太热,便回家吃午饭。午饭通常很简单,有时甚至没有菜,在米饭里加入猪油、盐和酱油,捏成一个饭团就将就着吃了,饭后在门外的阵阵知了声中,倒是可以先美美地睡上一个午觉,待太阳稍微西去之后,再戴起草帽,重新走向田野。一天的农活下来,有时候会搞得浑身泥泞,手臂上还会被水稻的叶子割出一道道伤痕来。而夏天的夜晚,借助清爽的井水,可以很快就将疲劳消除——晚上回到家,劳作了一天,身上又热又粘,一身臭汗,这时候在院子里站定,双手举起盛满井水的脸盆,然后一下子从头上倾倒而下,那清凉舒透的感觉,会让人深吸一口气,简直要让人飞起。有时候谁家从城里来了孩子,城里孩子开始并不知道农村的房子里没有卫生间,村里也没有澡堂,只能这么在院子里站着冲凉洗澡,不过,孩子们对于生活环境的改变,总是能很快适应。于是,城里孩子和农村孩子,很快就互相泼起了水,在院子里追逐㛸闹。愉快的夏天的傍晚,往往就这么来临了。

事实上,那时候农村房子里不但没有卫生间,更不曾见过冰箱空调,电风扇也少见。村民们在院子里用井水冲洗完毕、吃过晚饭之后,便进入了纳凉时间。这时捞起在井水里浸了一天的西瓜,吃起来既清凉又甘甜。乡间夜晚的微风,凉爽怡人,天空高大明净。大人们聚在村口的空地上,手里摇着蒲扇、谈着天,男人们光着膀子,一幅悠然自得的样子——虽然生活在那么小的一个山村里,但他们似乎对外面的世界很了解,总有谈不完的天。谈着谈着,却见着满天的繁星出来了;或者有时是一个明月夜。于是,大家再闲聊两句,便各自回家,也就到了上楼睡觉的时间。而我的夜生活往往刚刚开始。

大人们上了楼,我在院子里坐着,这时候飞来三五成群的萤火虫。有时候,萤火虫停到了某个植物叶片上,这时我便拿着一根空心的秸杆,小心翼翼地将秸杆靠近萤火虫,竟然还能把萤火虫装到秸杆里;然后,小小的萤火虫就在秸杆里一闪一闪,发着微弱而鲜艳的光,仿佛我的手上举着一颗星星在闪烁。当然,萤火虫是不会受到伤害的,那样可爱的一个夜的精灵,谁忍心伤害它呢?

很多年以后,我一直觉得萤火虫是童年的一个象征。现在,也许是环境气候变化的原因,也许是童年不再,我很少能够再次在夏天的乡间,在我曾住过的院子里,看见三五成群地萤火虫飞来飞去;偶尔能看见一只萤火虫从眼前飞过,已经是十分难得。

如果说有一种虫子让人特别怀念,那应该就是萤火虫了。

有时候,院子里摆上了小竹床,我就爬上小竹床,仰面躺着,看见夜的飞机在头顶的天空一闪一闪地掠过;有时候也看见流星,在遥远的天边倏忽一下划过便消失不见;或者什么也不看,微闭上双眼,让夜的风轻轻吹拂着自己,耳畔听着夏夜有节奏的虫鸣声。虽然院子就那么点大,头顶所能望见的天空,也不过四五个平方公里,但是在那样的夏夜的院子里躺着,你会觉得一切世间的美好都已经被自己遇见过。

而且从前乡间的夏夜,并不像现在这么炎热。院子里的地面,晚上开始也是热乎乎的,这时候清凉的井水便又派上了用场——用井水在地面浇过两遍之后,地面的热气就消减了许多。如果在院子里坐到前半夜,身上还嫌热,或者又出了点细汗,那么这时候便用井水往身上再从头到脚地淋一遍,那真是彻底清凉到家了,从来没有过的舒爽。

所以,老水井不但是村里的饮用水源,也是村里的天然凉库,实在是一天都少不了它。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水井渐渐地失去了它的作用,村民们不再去老水井挑水,女人们甚至也不再去井边洗菜了。而且,也不知道什么具体原因,老水井的出水量一天不如一天,水质也没有以前清洌甘甜了。村民们在一处远一些的山间,发现了一泓出水量更大的泉水,于是集体在那泓泉水那里,修建了一个大型的饮用水池,家家户户装上了自来水表,通过自来水管,将这股泉水直接引到家里。

要说这眼新泉水的水质,确实和从前的老水井差不多,但村民们用上自来水,和老水井出水量减少、水质变差这两件事,到底哪一件在先呢?似乎也很难考证。也许老水井是一口有灵性的水井,它想既然没人去它那里汲水了,便逐日地懈怠了下去吧?

村民们用上了自来水,方便自然是方便了许多,挑水毕竟也是个力气活。只是少了那份欢乐。况且,村里的年轻人基本都外出了,要是没有自来水,留在村里的老人们还真是要为挑水受罪呢。

老水井养育了几代人,渐渐地成了村里静静的一角,没什么人再去光顾。当年泉水外溢的一口活井,不知怎的成了一口死水井。其实某处泉水水源的突然凋零,这种景况也别处也不是没有。我就清楚记得,杭州城里的白沙泉,在21世纪初期的时候,哪怕是大热的夏天,也仍然出水丰沛,泉水填满那个天然的水坑后溢出,形成一股水流向山下流去。而附近的市民们,喜欢拿着水桶去白沙泉盛水,带回家享用这免费的上好泉水。那场面,真是富有生命力啊。后来白沙泉也是慢慢地衰败,出水量大减,人们围着石坑欢乐打水的场面,也不复再现。

其实一口井,往往有一个故事。井的衰败变迁,又何尝不是时代发展的一个缩影,某些时候也是一个牺牲品。只不过,人的记忆是很容易消失的,很多习以为常的事物、故事,我们活着的时候,习惯了视而不见,那么只消两代人之后,这些老水井的记忆或许从此就从地球上消失——你看,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村里那口老水井的确切来历了,也不知道当年挖这口老水井时可曾有过什么故事。

所以,或许,我能替村里老水井的记忆,立个小小的传吧。

-by 冯子明

读书录第十七辑

179.蒋廷黻《中国近代史》颇可一读,他对士大夫(我理解本身是当权阶级)的评价,何尝不让人沉默无语,虽然这可能也只是相对而言,言语或有不十分中肯处,然而环顾某些时期,何其相似——中国士大夫阶级(知识阶级和官僚阶级)最缺乏独立的、大无畏的精神。无论在哪个时代,总有少数人看事较远较清,但是他们怕清议的指摘,默而不言,林则徐就是个好例子。真的林则徐,他不要别人知道。难怪他后来虽又做陕甘总督和云贵总督,他总不肯公开提倡改革。他让主持清议的士大夫睡在梦中,他让国家日趋衰弱,而不肯牺牲自己的名誉去与时人奋斗。

180.史学家吴晗说,“对过去两干年的政体,以君主(皇帝)为领袖,用现代话说是君主政体,固然不错,说全是君主专制却不尽然。至少除开最后明清两代的六百年,以前的君主在常态上并不全是专制。大体上说,一千四百年的君主政体,君权是有限制的,能受限制的君主被人民所爱藏。反之,他必然会被倾覆,破家亡国,人民也陪着遭殃。”我们的教育,向来是拿“封建”来进行批判古代的,其实放眼看去,周朝等分封时代的君权政体,不就是类似美联邦制的体制么?历史并不是总在进步。

譬如又说,从太祖以后,大臣在皇帝面前无坐处,一坐群站,三公群卿立而论政了。到明清,不但不许坐,站着都不行,得跪着奏事了,清朝大官上朝得穿特制的护膝,怕跪久了吃不消。由坐而站而跪,说明了三个时期君臣的关系,也说明了绅权的逐步衰落和皇权的节节提高。(吴晗《古人有意思》)

181.历史并不总是在进步,这句话是可以用更多史实印证的,“20世纪以来,中国学者受进化论的影响,把中国古代历史描述为一个不断进步的历史,这与孔子及战国、秦汉时期学者的认识是大相径庭的。战国、秦汉的人认为五帝到三王、三王到春秋、春秋到战国,是一个文明不断退步的过程。而根据欧洲及日本、韩国人保存下来的记载,15—16世纪中国的文明和富裕程度,远远超过19世纪。”(《屈原及楚辞研究》 方铭著)

有人或许会拿股市来作比较,说股市总是有涨有跌,但最终是螺旋形上涨。然而,有些股市就是有它自己的例外,要与这些常理相违背。

182.日本学者谷川道雄,其《隋唐世界帝国的形成》一书中,有段话值得一记,其中哲理放在今天尤其受用:“正如遭受过挫折或败北的人心不可能重回昔日的纯真一样,2世纪以后的中国社会并不是过去世界的简单继续。人们必须怀疑曾经相信的东西,凝视眼前现象背后的奥秘。只有这样,才能在已经解体的世界废墟中生存下去。”

183.周武王付纣,是个著名历史典故,看了一本《风云大周》(姜若木著),读到个细节,主中嘿然:据说,在出兵前,周人先派间谍到商察看国情。探子回来后说:“商王朝内坏人执政当权,昏乱极了。”武王听了没有表态。探子又来报告说:“善良的人全被斥逐。”武王听了仍在考虑。直到探子报告:“百姓闭口不敢说话了。”这时武王才作出伐商的决断,向天下诸侯发布了讨纣命令。

“百姓闭口不敢说话了”,看来是一个王朝气数将尽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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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过你

i seek you

不要发出声音

让我们用身体交谈

让我们的肉体滚动在床单上

或者在一堆枯黄色落叶上做爱

让我们在秋日的阳光下

内心升起一面闪光的湖

//

然而夜来了

我的内心有十亿个太阳

在夜里放着光芒

但这不过是

在无垠的旷野中

点燃了一根火柴

//

你在夜里不告而别

我寻找着消失的你

在旷野

在山间

在水流过的地方

寻找着你

//

后来

我用文字作船浆

划过时间的海

却只找到一个念想

再见吧 爱过的人

我必须要重新出发了

-by 冯子明

美好一闪而过

每一个愿望都落空

那些美好的事

在你眼前一闪而过

然后你回到时代的路上

内心凝固成一座雕像

你说你看不到远方

只剩下破灭的愿望

你带着破灭的愿望

走向远方的远方

那里是时代的悬涯

你将成为这悬涯下

被遗忘的另一具尸骨

连同一闪而过的美好

腐烂在你的时代里

-by 冯子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