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万元户 及网约车司机

出租车司机

1980年代,村里有个拖拉机手,他家当时是村里唯一的万元户——即存款上万的家庭。

万元户这个名词早就被扫进了历史的故纸堆里,但它是中国改革开放征程中的一个重要标志,它对于时代变化的意义,对于我们父母辈的意义,值得被浓浓地记上一笔。1980年代初,那正是一个中国人经历了长久压抑后,终于能迎来相对自由呼吸的年代,改革和开放将重新定义很多人的生活。个体户开始在社会上抬头并活跃,农村里的拖拉机手就是其中一类个体户,而且是高端个体户。

开拖拉机首先毕竟有点技术含量,然后买一台拖拉机,也有一定的成本。“行业”的进入门槛,首先就把很多人挡在了外面。另外早期的拖拉机,需要完全靠双手的力量把握拖拉机前进的方向,臂力弱的人,又被淘汰了一轮。总之,那个时候开拖拉机,在农村里是一份高端职业,因为开的人不多,拖拉机的生意竞争不激烈,而需求开始逐渐旺盛,拖拉机手成为那时候农村里的高收入群体,也就情由可言了。

拖拉机的生意,主要是为一些工地运输石料沙子等——那会卡车也少,主要靠的就是拖拉机;另外,农村里谁家里需要运输点什么,也往往要找拖拉机手帮忙。所以拖拉机手根本不需要为订单发愁,也不需要自己费力开拓市场,一乡一县,开拖拉机的人就那么几个,但凡有人需要,自会主动上门光顾,完全是个“卖方市场”。

我们村里唯一的拖拉机手,就这样成了村里可能也是乡里最早的万元户。“他家可是万元户啊。”大家讲到拖拉机手,都会不由自主地发出这么一句羡慕的感叹。拖拉机手也承认自己家是万元户,但是他家的居住条件,却也不见得他去改善,只是继续各地跑着他的拖拉机接单。

由于有万元户的光环,拖拉机手成了村里和乡里的名人,“他家可是万元户啊。”这句赞叹,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发出。万元户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在农村里造一幢新房子,说不定还绰绰有余,意味着有实力消费当时的奢侈品,所谓的“冰箱”、“电视机”、“洗衣机”八十年代三大件,以及添置自行车、缝纫机等普通人家买不起的东西。

按现在的话来讲,是比较宽裕的中产阶层;在农村里,可以称得上富农。

拖拉机手家里成了万元户,只是他不怎么消费,那些当时的时髦消费品奢侈品,一概没买。大家劝他把破旧的房子拆了,重新造一幢新房子,可他总是无动于衷。大家说他只是喜欢把钱放在储蓄所里。

没过几年,拖拉机行业的竞争就开始加剧,拖拉机手多了,另外,更先进的用方向盘控制的新式拖拉机也开始上市。拖拉机手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些变化,迟迟不舍得换掉他的旧拖拉机、购入新式拖拉机。然而主顾们更愿意请那些开新式拖拉机的人拉货运输。拖拉机手的生意不再像以前那么旺盛,不得已,终于下决心换掉了旧拖拉机。然而开新式拖拉机的竞争对手,已然多了不少。

又过了几年,货物卡车开始逐渐多了起来。拖拉机手的生意更加不如从前了。

拖拉机手的身体健康状况也逐渐不如从前。儿子大了,拖拉机手就想让儿子继承他的衣钵,也当一个拖拉机手,奈何儿子并不上道,而且还折腾掉了不少钱。到了1990年代,听说万元户储蓄账户上的数目,只减不增,然而这时候的万元户,已经没有多少光彩可言了,城市里工薪阶层的薪资,已经开始以几百元和千元计,而不是从前的几十元计;到了1990年代后期,收入高的城市白领,月薪可以达到3000元以上。

一个货币贬值的年代,早就汹涌而来,而拖拉机手对这些,似乎全然没有知觉。

后面却还有悲惨的命运等着:拖拉机手不幸得了糖尿病,但又不改饮食习惯,医疗的过程中,也没有医保的保障,这病一来,花去不少钱,终于没过几年,病情不煌加重,不治身亡。在健康状况恶化的那几年,拖拉机自然是开不成了,儿子又不争气,不但不能为家里挣钱,偏还染上了赌博的习气。一方面没了开拖拉机的收入,另一方面赌博造成的家庭财产流失,以及病症的消耗,渐渐地让这个家庭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甚至于需要亲戚们的经济援助。这个当年响亮的万元户家庭,竟然成了村里的困难户。

拖拉机手由盛转衰的命运,在他死后,常常成了村里人的一项谈资。村民们说,如果拖拉机手当初趁着有钱,如何如何,那就不会像后来那样,言下之意,该花钱的时候没花,或者也有嘲讽他的意思,只知储蓄,像个小气鬼;又有人说,如果拖拉机手早点转型,或者后来干脆买一辆货物卡车,家道光景也不至于渐渐萧条。总而言之,村民们每次在村口的小广场上聚众谈及此事,总是惋惜中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在里面,毕竟,拖拉机手当初是有名的万元户,他们生活的这个小村庄,也着实沾了这个万元户的光、在乡里出了点小风头。

拖拉机手的命运,固然有其自身的意外因素,但总而言之,是他个人与时代发展的脱节所致。原来时代要淘汰一个人,甚至淘汰一个群体,总是无情而又迅速,并不和你打一声招呼。这也是作为微观个体的我们,在时代面前面临的困境:人总是被逼着要与时代竞跑。

也难怪乎,有人怀念农业文明、热爱农业文明。从时代与个人关系的角度看,在漫长的农业文明时期,个体与时代之间的那种紧张关系,是非常微小的。如今我们又从工业社会,完成了到信息社会的跨越,然后又正在从信息社会向所谓的人工智能社会跨越——时代切换的周期,越来越短、越来越快,个体与时代的关系,也显着越来越紧张。

在城市里,有一个和农村拖拉机手类似的群体,就是出租车司机。我曾经在打车时,和一名杭州的老出租车司机聊天,他说在1990年代,出租车司机那会的收入很高,在社会上,是让人羡慕的高收入群体。老司机在车上无限感慨地怀念起他早年在西湖边开出租车的美好回忆,一个月的收入,比大部分的城市白领都要高,而且还自由轻松。“现在开出租车赚钱可真难。”老司机说,他现在之所以还在开出租车,主要是为了打发时间。

也难怪,网约车出现之后,大把的人开起了网约车,和传统的出租车抢起了生意。好在杭州这样的城市,这些年城市扩大了很多,人口出增加了很多,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同业竞争者数量增加的负面影响。但是,接下来呢?我们知道,出租车、网约车司机成了就业市场上的“铁人三项”之一,另两项即“外卖”和“快递”。这是网络上的总结,有一定调侃的味道,却也切中现实,言下之意,从事这三项职业都要有强健的体力作保障。我就听一名网约车司机说过,在他们这个群体中,有的司机一天要开12个小时的车;见我有疑问,对方补充说,就是在一家网约车平台一天的开车时限到了之后,再换另一个网约车平台继续开,这样才能赚钱。如此疲劳驾驶,果然是“铁人项目”啊。没想到1990年代令人羡慕的城市高收入群体,在时代的冲击下,以及经济环境因素的影响下,摇身一变竟成了一个挣苦钱累钱的行业,而且就这么个行业,听说从业人员还出现了严重饱和的情况。

这还并没有完。再接下来,人工智能的社会正在虎视眈眈,科技公司投入大量资源搞无人驾驶研发,据说初衷是为了减少人类驾驶造成的车祸损害——初衷很美好。2024年,在中国中心的大城市武汉,百度公司旗下无人驾驶出租车率先进行了大规模投放。只是这一次,是否会又一次重复新生事物造成社会冲击、取代旧事物,并最终为社会所认可、为社会带来福祉的剧情呢?有人说“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只不过后面还有半句话,“却不是简单的重复”。

现在常说的一句话,“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是的,不管你是谁。时代的一粒灰,并不总是某些天灾人祸因素,科技发展的因素同样也会成为某些个体身上的灰。问题就在于,对于这些个体,时代要抛弃他们,社会是否也同样就抛弃他们呢?“物竞天择”的进化论,是否同样适合处理个人与时代之间的关系?——我的回答是否定。

作为一个对科技抱有信仰的人,我也会同时提出疑问:没有科技,人类同样在地球上存在了数以百万年,有一些科技成果,也的确在很多时候表现出了双刃剑的特点,我们是不是需要这么多的科技?哪一些是我们需要的科技?如果这个世界上只留下必需的科技,我们是不是会生活得更有幸福感?

有理由相信,有一天,我们会再次追问我们的内心,反省人类的某些存在。

-by 冯子明

老水井

老水井

我想替一口老水井立一篇文字。

在没有自来水的年代,无论乡村还是城市,井的重要性都堪比粮食。如果到广大的乡村去走一走,你会见到但有人烟处则必有水井,且往往一村至少一井。城市里面,也是依赖着水井吃水,井是人们的饮用水源所在。所以说“市井生活”,可见得井是生活气息很浓的一样事物。如今自来水管网发达,水井早就成了文物和古迹,围起来供游客和行人参观。尤其是城里的井。譬如就杭州城来说,走进某些巷子里,里头就往往藏着一口井,如清河坊大井巷之井;另外满觉陇附近著名的四眼井之井等。

杭州是个多水多山林的地方,山林之处,同样盛产泉水。依着山泉水掘成的井,自然是最妙的井,因这井里都是流动的活水,不像城里市区的井,只是地下水汇聚而成,水只能满到一定程度、无法溢出,无法溢出便失却水的流动性,因而这样的井水只能称之为死水。陆羽茶经就水的品质评定,也是“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杭州靠着钱塘江,江水固然有,但古人要去江心取水,毕竟是不容易的。

所以山泉流动的水井,实在是个宝。杭州著名的老龙井,就是这样的一口井。此处的泉水被称为龙井泉,泉水至今四季不断,水质清爽。泉水从山体的岩石缝中流出,汇入龙井,然后再从龙井满出,成为龙泓涧的源头,最后汇入西湖。

龙井泉是天下名泉,而我老家村里的那口井,早年的井貎和龙井倒有几分相像。若是当年也有名士吟咏,或者和什么名人典故发生点联系,说不定也是一处名泉、一口名井。

在乡村,没有自来水的年代,一口井可以养育一村人。

我的老家所在是一个很小的自然村,村子靠着一座山而建,从山顶往下,山坡缓缓地向着村口方向延伸。村民们曾经在平缓的山坡上,开垦出成片的耕地,种植蔬菜和各类经济作物,以及水稻。水稻种植面积多的那些年,山坡上到了夏秋之季,便显现出一片美丽的梯田风光。这些年,那些高处的水稻田早已荒芜,无人再去耕种,山坡也逐渐自然地自动“退耕还林”,植被开始繁茂生长,与山腰处的山林慢慢地连成了一片。

当年是凡有空地就必种粮食。至于那些山坡上水稻田的灌溉水源,感谢大山的恩惠,村民们在山坡上挖泥筑堤,利用雨水和山体地表渗出的水,聚水而成了几个池塘,这些池塘,既是村里孩子们的游泳池(虽然危险),也是农田的灌溉水源。

村民们又在村里靠近山脚的地方挖出一口井。那是一口老水井,到底有多老呢?村里活着的人,大约没人说得清了。老水井不大,椭圆形状,宽处不到一米,有大约四五米深。井口的青石块上,长满了湿润浓密的青苔,露出的石块部分,石色看起来光滑黑亮,显示着这口井的年龄。好在这个村子,人口并不多,只是一个小小的自然村,用水量并不大;老井水在很多年里,也是村民们唯一的饮用水源。而我就是吃着这井水长大的其中一个——井水“清、活、甘、洌”,品质上佳的水有这四大特点,这老井里的水都满足了,以至于我小的时候,只爱喝这新鲜的井水,不爱喝开水。

老水井在过去很多年,水量一直丰盛。我见过井水被抽掉后、露出井底的样子,底下是一片礁沙皮,没有淤泥堆积,怪不得井水总是很清澈;井水就从井底的地底下,汩汩地涌上来,源源不断,哪怕是大热的夏天,水量也依然不减。这股天然泉水的源头,终归和村后的山体有直接关系吧。我记得小时候,爷爷奶奶甚至跟我说这口井的底部和东边的大海连通,所以泉水才会不断涌上来。的确是一个美好的故事。

井水几乎终年常温。冬天,家中水缸里的水是冰冷的,而刚从老水井打上来的水,则有点温热,井面上也会蒸腾着一股水汽;夏天则是井水最显得清凉甘甜的季节。井水清凉透彻,那时候还不曾见过冰箱长什么样,在打回去的井水里放进西瓜或啤酒瓶,不用过太久,就能吃到冰甜的西瓜、喝到冰冽的啤酒。老水井就是村里一个天然的冰箱。

夏天的傍晚,井边往往热闹非凡,男人们轮流挑着水桶去井里汲水担水,全家人喝的用的水,全都在这口井身上;女人们有时候则去井边洗菜。然而人们用水的速度,远远赶不上井水上溢的速度——井底的涌泉水量太大了,老水井不一会就满,然后井水就溢出水井、沿着井边的小水渠顺流而下,村子里便有了一条贯穿的水流。

那是老水井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我也记得,老水井最富生命力的时候,也正是村子里最热闹的时期,那时候年轻人还都留在村子里,孩子们也都在村子里欢闹追逐。妈妈们则经常在饭点的时候,扯开噪子大声喊着“吃饭啦”。

我的少年时代和所有其他务农的农村孩子并无两样——夏天,“双抢”开始了,这是农村一年中最忙碌、最累的时候,既要收割早稻,又要播种晚稻。又因为正值七月,天气炎热,所以一般都是“早出晚归”——为了赶凉爽,经常很早就得起床,然后傍晚三四点再出门,天黑时回家,以避开最热的中午时分。清晨,在太阳还没有升起之前,我们走向田野,在一片水稻田里,挽起裤脚、挥动镰刀,打下一粒粒谷子;中午时分,天气实在太热,便回家吃午饭。午饭通常很简单,有时甚至没有菜,在米饭里加入猪油、盐和酱油,捏成一个饭团就将就着吃了,饭后在门外的阵阵知了声中,倒是可以先美美地睡上一个午觉,待太阳稍微西去之后,再戴起草帽,重新走向田野。一天的农活下来,有时候会搞得浑身泥泞,手臂上还会被水稻的叶子割出一道道伤痕来。而夏天的夜晚,借助清爽的井水,可以很快就将疲劳消除——晚上回到家,劳作了一天,身上又热又粘,一身臭汗,这时候在院子里站定,双手举起盛满井水的脸盆,然后一下子从头上倾倒而下,那清凉舒透的感觉,会让人深吸一口气,简直要让人飞起。有时候谁家从城里来了孩子,城里孩子开始并不知道农村的房子里没有卫生间,村里也没有澡堂,只能这么在院子里站着冲凉洗澡,不过,孩子们对于生活环境的改变,总是能很快适应。于是,城里孩子和农村孩子,很快就互相泼起了水,在院子里追逐㛸闹。愉快的夏天的傍晚,往往就这么来临了。

事实上,那时候农村房子里不但没有卫生间,更不曾见过冰箱空调,电风扇也少见。村民们在院子里用井水冲洗完毕、吃过晚饭之后,便进入了纳凉时间。这时捞起在井水里浸了一天的西瓜,吃起来既清凉又甘甜。乡间夜晚的微风,凉爽怡人,天空高大明净。大人们聚在村口的空地上,手里摇着蒲扇、谈着天,男人们光着膀子,一幅悠然自得的样子——虽然生活在那么小的一个山村里,但他们似乎对外面的世界很了解,总有谈不完的天。谈着谈着,却见着满天的繁星出来了;或者有时是一个明月夜。于是,大家再闲聊两句,便各自回家,也就到了上楼睡觉的时间。而我的夜生活往往刚刚开始。

大人们上了楼,我在院子里坐着,这时候飞来三五成群的萤火虫。有时候,萤火虫停到了某个植物叶片上,这时我便拿着一根空心的秸杆,小心翼翼地将秸杆靠近萤火虫,竟然还能把萤火虫装到秸杆里;然后,小小的萤火虫就在秸杆里一闪一闪,发着微弱而鲜艳的光,仿佛我的手上举着一颗星星在闪烁。当然,萤火虫是不会受到伤害的,那样可爱的一个夜的精灵,谁忍心伤害它呢?

很多年以后,我一直觉得萤火虫是童年的一个象征。现在,也许是环境气候变化的原因,也许是童年不再,我很少能够再次在夏天的乡间,在我曾住过的院子里,看见三五成群地萤火虫飞来飞去;偶尔能看见一只萤火虫从眼前飞过,已经是十分难得。

如果说有一种虫子让人特别怀念,那应该就是萤火虫了。

有时候,院子里摆上了小竹床,我就爬上小竹床,仰面躺着,看见夜的飞机在头顶的天空一闪一闪地掠过;有时候也看见流星,在遥远的天边倏忽一下划过便消失不见;或者什么也不看,微闭上双眼,让夜的风轻轻吹拂着自己,耳畔听着夏夜有节奏的虫鸣声。虽然院子就那么点大,头顶所能望见的天空,也不过四五个平方公里,但是在那样的夏夜的院子里躺着,你会觉得一切世间的美好都已经被自己遇见过。

而且从前乡间的夏夜,并不像现在这么炎热。院子里的地面,晚上开始也是热乎乎的,这时候清凉的井水便又派上了用场——用井水在地面浇过两遍之后,地面的热气就消减了许多。如果在院子里坐到前半夜,身上还嫌热,或者又出了点细汗,那么这时候便用井水往身上再从头到脚地淋一遍,那真是彻底清凉到家了,从来没有过的舒爽。

所以,老水井不但是村里的饮用水源,也是村里的天然凉库,实在是一天都少不了它。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水井渐渐地失去了它的作用,村民们不再去老水井挑水,女人们甚至也不再去井边洗菜了。而且,也不知道什么具体原因,老水井的出水量一天不如一天,水质也没有以前清洌甘甜了。村民们在一处远一些的山间,发现了一泓出水量更大的泉水,于是集体在那泓泉水那里,修建了一个大型的饮用水池,家家户户装上了自来水表,通过自来水管,将这股泉水直接引到家里。

要说这眼新泉水的水质,确实和从前的老水井差不多,但村民们用上自来水,和老水井出水量减少、水质变差这两件事,到底哪一件在先呢?似乎也很难考证。也许老水井是一口有灵性的水井,它想既然没人去它那里汲水了,便逐日地懈怠了下去吧?

村民们用上了自来水,方便自然是方便了许多,挑水毕竟也是个力气活。只是少了那份欢乐。况且,村里的年轻人基本都外出了,要是没有自来水,留在村里的老人们还真是要为挑水受罪呢。

老水井养育了几代人,渐渐地成了村里静静的一角,没什么人再去光顾。当年泉水外溢的一口活井,不知怎的成了一口死水井。其实某处泉水水源的突然凋零,这种景况也别处也不是没有。我就清楚记得,杭州城里的白沙泉,在21世纪初期的时候,哪怕是大热的夏天,也仍然出水丰沛,泉水填满那个天然的水坑后溢出,形成一股水流向山下流去。而附近的市民们,喜欢拿着水桶去白沙泉盛水,带回家享用这免费的上好泉水。那场面,真是富有生命力啊。后来白沙泉也是慢慢地衰败,出水量大减,人们围着石坑欢乐打水的场面,也不复再现。

其实一口井,往往有一个故事。井的衰败变迁,又何尝不是时代发展的一个缩影,某些时候也是一个牺牲品。只不过,人的记忆是很容易消失的,很多习以为常的事物、故事,我们活着的时候,习惯了视而不见,那么只消两代人之后,这些老水井的记忆或许从此就从地球上消失——你看,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村里那口老水井的确切来历了,也不知道当年挖这口老水井时可曾有过什么故事。

所以,或许,我能替村里老水井的记忆,立个小小的传吧。

-by 冯子明

读书录第十七辑

179.蒋廷黻《中国近代史》颇可一读,他对士大夫(我理解本身是当权阶级)的评价,何尝不让人沉默无语,虽然这可能也只是相对而言,言语或有不十分中肯处,然而环顾某些时期,何其相似——中国士大夫阶级(知识阶级和官僚阶级)最缺乏独立的、大无畏的精神。无论在哪个时代,总有少数人看事较远较清,但是他们怕清议的指摘,默而不言,林则徐就是个好例子。真的林则徐,他不要别人知道。难怪他后来虽又做陕甘总督和云贵总督,他总不肯公开提倡改革。他让主持清议的士大夫睡在梦中,他让国家日趋衰弱,而不肯牺牲自己的名誉去与时人奋斗。

180.史学家吴晗说,“对过去两干年的政体,以君主(皇帝)为领袖,用现代话说是君主政体,固然不错,说全是君主专制却不尽然。至少除开最后明清两代的六百年,以前的君主在常态上并不全是专制。大体上说,一千四百年的君主政体,君权是有限制的,能受限制的君主被人民所爱藏。反之,他必然会被倾覆,破家亡国,人民也陪着遭殃。”我们的教育,向来是拿“封建”来进行批判古代的,其实放眼看去,周朝等分封时代的君权政体,不就是类似美联邦制的体制么?历史并不是总在进步。

譬如又说,从太祖以后,大臣在皇帝面前无坐处,一坐群站,三公群卿立而论政了。到明清,不但不许坐,站着都不行,得跪着奏事了,清朝大官上朝得穿特制的护膝,怕跪久了吃不消。由坐而站而跪,说明了三个时期君臣的关系,也说明了绅权的逐步衰落和皇权的节节提高。(吴晗《古人有意思》)

181.历史并不总是在进步,这句话是可以用更多史实印证的,“20世纪以来,中国学者受进化论的影响,把中国古代历史描述为一个不断进步的历史,这与孔子及战国、秦汉时期学者的认识是大相径庭的。战国、秦汉的人认为五帝到三王、三王到春秋、春秋到战国,是一个文明不断退步的过程。而根据欧洲及日本、韩国人保存下来的记载,15—16世纪中国的文明和富裕程度,远远超过19世纪。”(《屈原及楚辞研究》 方铭著)

有人或许会拿股市来作比较,说股市总是有涨有跌,但最终是螺旋形上涨。然而,有些股市就是有它自己的例外,要与这些常理相违背。

182.日本学者谷川道雄,其《隋唐世界帝国的形成》一书中,有段话值得一记,其中哲理放在今天尤其受用:“正如遭受过挫折或败北的人心不可能重回昔日的纯真一样,2世纪以后的中国社会并不是过去世界的简单继续。人们必须怀疑曾经相信的东西,凝视眼前现象背后的奥秘。只有这样,才能在已经解体的世界废墟中生存下去。”

183.周武王付纣,是个著名历史典故,看了一本《风云大周》(姜若木著),读到个细节,主中嘿然:据说,在出兵前,周人先派间谍到商察看国情。探子回来后说:“商王朝内坏人执政当权,昏乱极了。”武王听了没有表态。探子又来报告说:“善良的人全被斥逐。”武王听了仍在考虑。直到探子报告:“百姓闭口不敢说话了。”这时武王才作出伐商的决断,向天下诸侯发布了讨纣命令。

“百姓闭口不敢说话了”,看来是一个王朝气数将尽的标志。

更多 两分读书>>

我找过你

i seek you

不要发出声音

让我们用身体交谈

让我们的肉体滚动在床单上

或者在一堆枯黄色落叶上做爱

让我们在秋日的阳光下

内心升起一面闪光的湖

//

然而夜来了

我的内心有十亿个太阳

在夜里放着光芒

但这不过是

在无垠的旷野中

点燃了一根火柴

//

你在夜里不告而别

我寻找着消失的你

在旷野

在山间

在水流过的地方

寻找着你

//

后来

我用文字作船浆

划过时间的海

却只找到一个念想

再见吧 爱过的人

我必须要重新出发了

-by 冯子明

美好一闪而过

每一个愿望都落空

那些美好的事

在你眼前一闪而过

然后你回到时代的路上

内心凝固成一座雕像

你说你看不到远方

只剩下破灭的愿望

你带着破灭的愿望

走向远方的远方

那里是时代的悬涯

你将成为这悬涯下

被遗忘的另一具尸骨

连同一闪而过的美好

腐烂在你的时代里

-by 冯子明

读书录第十六辑

170.清人记夫妻相处风范的,原来不止《浮生六记》,读蒋坦《秋灯琐忆》第四十四则,亦有感于怀——秋芙所种芭蕉,已叶大成阴,荫蔽帘幕。秋来雨风滴沥,枕上闻之,心与俱碎。一日,余戏题断句叶上云:“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明日见叶上续书数行云:“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字画柔媚,此秋芙戏笔也,然余于此悟入正复不浅。

171.读美国女作家克里斯汀的《耕种食物爱情》,感觉心有灵犀:农场的活儿总是胜的,而且超出了我以前对于脏的定义。我每天不仅要与脏的泥土打交道,还有血、粪便、牛奶、脓汁、我自己的汗水和其他动物的汗水、引擎油、动物油、内脏,以及各种不同程度的腐烂变质物。

172.《致后代布菜希特诗选》(黄灿然译)巴尔之歌,读之令人喜悦。这是一种不做作的快乐和表白。

巴尔之歌

如果一个女人屁股够丰满,

我就会在干草堆里跟她试,

裙子和袜子全都凌乱不堪

(兴奋地)—因为那是我的方式。

如果那女人快乐地咬我,

我就会用干草把它擦拭,

我的嘴和她的嘴舔个够

(热烈地)——因为那是我的方式。

如果那女人继续拼命要

而我已太疲倦不想玩下去,

我就会笑笑挥挥手走掉

(愉快地)——因那是我的方式。

173.清人李渔的《闲情偶寄》,其颐养部,原来是把性生活当成养生之道,今日看虽然也是迂腐,不过,也是理处;奇怪的是,我观数种不同版本之《闲情偶寄》,大绝数版本竟然将这颐养部作为“敏感信息”直接删除了,却是可笑。为此故,我却偏要录其中部分下来——忧愁困苦之际,无事娱情,即念房中之乐。此非自好,时势迫之使然也。然忧中行乐,较之平时,其耗精损神也加倍。何也?体虽交而心不交,精未泄而气已泄。试强愁人以欢笑,其欢笑之苦更甚于愁,则知忧中行乐之可已。

虽然,我能言之,不能行之,但较平时稍节则可耳。

交媾者,战也,枵腹者不可使战;并处者,眠也,果腹者不可与眠。饥不在肠而饱不在腹,是为行乐之时矣。

174.“凡称金陵之胜者,南曰雨花台,西南日莫愁湖,北日钟山,东日治城,东北日孝陵、日鸡鸣寺。登小仓山,诸景隆然上浮,凡江湖之大,云烟之变,非山之所有者,皆山之所有也。余竟以一官易此园,园之奇可以见矣。”

——金陵胜地,不如以袁枚《随园记》所载为准。

175.2024年9月才第一次读到鲁米的诗,这位十二世纪的波斯诗人。书中对他的评价挺高,看来还是我孤陋了。录其中喜欢的几句诗:

你在我胸膛里跳舞,没有人看见你,

但有时我看见,正是这种看见成了诗。

今夜我是你的客,不要睡去。

你是我的心、我的灵魂,不要睡去。

当你的脸从那扇门进来,今夜就是圣洁之夜。

我喝醉了,月亮恋爱了,

黑夜疯了。

昨夜,

我的现实松了绑,陷入癫狂。

有时,我潜入海底,

有时,像大阳一样升起。

有时,宇宙因我而孕育,

有时,我生出宇宙。

从这一刻起,你会看到令人惊叹的神迹。

你会看到总是满月的月亮。

你会看到母狮的乳房充满乳汁。

176.《闻一多讲楚辞》中,闻先生是这么说的:“一个历史人物的偶像化的程度,往往是与时间成正比的,时间愈久,偶像化的程度愈深,而去事实也愈远。在今天,我们习闻的屈原,已经变得和《离骚》的作者不能并立了。你若认定《离骚》是这位屈原作的,你便永远读不懂《离骚》。”其实政治人物的偶像化,才是最可怕的。闻一多是楚辞唐诗大家,流传的他的一个在西南联大时讲楚辞的片段,颇令人喜欢,但原作者我是一时找不出是谁了,录之,以示纪念:

先生身着深色长衫,抱一大叠手稿,昂然步入课堂。坐定后,先生掏出纸烟,问:“哪位吸?”学生会心一笑不承受。先生开始讲课,用非常舒缓的声腔念:

“痛饮酒,熟读离骚,方得为真名士!”

一时,课堂上下兴致盎然。学生跟着老师一起念: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分木叶下……”

先生的课,通常会拖堂到夜色渐浓,月光洒满。

177. 比利时诗人莫里斯·卡雷姆的一首诗,喜欢,录之。

天空默不作声

在与生命奇特的博奔中,

你赢了什么又输了什么?

时间流逝,岁月匆匆,

你甚至失去了想赢的愿望。

信仰、金钱、荣誉和爱,

它们全都在跟你较量,

但在这巨大的赌场,

人啊,老得是那么快!

在与时间悲惨的博弈中,

你赢了什么又输了什么?

众神死了,天空默不作声,

人孤独地留在这世上。

——来自诗集《你就这样几小时地听着雨声》

178.吴晗先生写明史的书,我是看过若干了,遗憾的是《明朝锦衣卫和东西厂》,虽成一书,却非专著。结合着其《朱元璋传》看,更有价值。明朝初期的官员或者是最悲惨的官员群体?做官或不肯做官,都会随时被杀掉;连做隐士的权力都没有。这样的时代,岂不可怖。以下两段文字录之:

杀了二十年的贪官污吏,而贪官污吏还是那么多,沿海比较富饶区域的地方官,二十年来甚至没有一个能够做满任期,都在中途犯了贪赃的罪,由此可见专制独裁的统治官僚政治和贪污根本分不开,单用严刑重罚、恐怖屠杀去根绝贪污,是不可能有什么效果的。

在鞭答,苦工,剥皮,抽筋,以至抄彖灭族的威胁空气中,凡是做官的,不论大官小官,近臣远官,随时随地都会有不制之祸,人人在提心吊胆,战战兢兢过日子。这日子过得太紧张了,太可怕了,有的人实在受不了,只好辞官,回家当老百姓。不料又犯了皇帝的忌讳,说是不肯帮朝廷做事:“好贪无福小人,故行诽谤,皆说朝廷官难做。”3大不敬,非杀不可。没有做过官的儒士,怕极了,躲在乡间不敢出来应考做官,他又下令地方官用种种方法逼他们出来,“有司敦迫上道,如捕重囚。”还立下一条法令,说是:“率士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

-by 冯子明

更多 两分读书>>

怀念一个香港女孩

你和我曾经

在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

邂逅在宏村的老巷子里

//

那是2010年春天

美好的岁月和人间

我们都背起了包

独自在路上旅行

//

你说你来自香港

一个香港姑娘

和我

坐在月沼的石阶上

聊了很多天

//

我记得问你

如果人类的发明

只允许留下一个

我们该如何选择

我忘了你的答案

但记得我说

会选择抽水马桶

//

村子里就我们两个

坐着聊天 看月亮升起

月亮倒映在沼池里

好美

月光映出你的柔和

你是多么柔和的一个姑娘

//

我们明明那么投缘

而我竟然

只是默默陪你回旅店

没留下任何你的联系方式

甚至也没有你的名字

//

你不知道的是

第二天没能遇见你

我的心是那样空空落落

//

有时偶尔想起

和你邂逅的那个片断

我希望你现在 过的幸福

-by 冯子明

什么都没有

不过是

在一个恰当的时间地点

你被戳中了心的柔软处

那便哭吧

一辈子总要大哭一场

即使那个人并非你的最爱

外卖老哥睡着了

再也没醒过来

他平静地在街头

累死在一群外卖中间

世界在你睡着时

并没有消失

你醒或不醒

世界又回来了

给人虚假的希望

并不会让风停留

也不会让热爱无中生有

希望总是 你离它越近

它却要离你越远

然而你除了希望

什么都没有

希望啊 是你的荷尔蒙

再严苛的环境

也不能将荷尔蒙打败

于是你对自己说

我只是什么都没有,而已

-by 冯子明

你不知道我爱过你

你的身体是

上帝拒绝我的地方

那里有不可攀登的山峰

隐藏着全世界所有的秘密

有我要寻找的金黄色落叶

和春天里的一首诗

//

我的身体是

我和我之间的距离

你胸脯骄傲的起伏

不经意目光的扫视

命令我 征服我

让我卑微地蜷缩在身体里

//

你不知道我爱过你

我的心曾经为你碎过

然后我拥有了

一颗骄傲的灵魂

即使孤孤单单

我也将以自由之名

度过无论怎样的一生

-by 冯子明 For青春

那里有一种感觉

生活已经

被焦虑填满

没有空隙提供

幻想和期待

除了回忆那些年

唾液与爱

身体与乳房的

狂野

//

万松书院背后

一片突兀的岩石

我已多年没去过

那里有一种感觉

感觉要让我热泪盈眶

我们曾在那里

半褪去内衣的羞涩

心跳以爱情的名义加速

心甘情愿地被

荷尔蒙劫持

//

你左顾右盼的紧张

让我感觉手里握着

一个世纪般漫长的时光

姑娘啊 不必惊慌

这里是梁山泊与祝英台

发生恋爱的地方

你可知道

我在苍穹下等了二十五年

才等到了你

你的灵魂和你身上的一切

//

让我们交唤唾液

让你挺立的双乳压迫我

让我为你献上喘息

就像雷雨要献给大地

让我像一个在苍穹下

等待雷雨的孩子

让我的泪滴

长久地留在你的乳沟中

//

那里有一种感觉

要让我热泪盈眶

-by 冯子明 2024.08.25

后记:读王佩诗,有感,遂写此诗